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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第1页）

四十五

第二天上午，给刘平的号子里抬来了一张没上油漆的白木头桌子和一张条凳。一会儿，第一次审问过她的那个戴黑眼镜穿白夏布长衫、高大粗壮的人，手里提着一只皮包，来到了牢房。他对刘平说：“现在你该明白，决定要处你的死刑了。但是，也还有另一条路，只要你能招出同党来，我们还可以优待你、重用你，我们爱惜你这个人材，你应该考虑。”

“死刑就死刑，一进牢门，就准备死！早就知道你们这些家伙是阎王殿的判官小鬼！”刘平绷起面孔对他说。

那人哼了一声说：“你可不比别人，你要死还不能死得象别人那么便宜。先要打得你皮开肉绽、筋骨折断……怕你吃不消罢！”

刘平指着这人的脸孔吼道：“告诉你，任你是什么样的威胁也是白费！你以为我是罗伯中那样的无耻之徒吗？这些日子你们严刑拷打，害死了多少共产党员，一共有几个罗伯中？你们这些反动派，将来都要受人民的审判的！”

“哎呀，刘平女士，不要冒这么大火！”这人想起上边嘱咐的话来，只好忍着性子没再恶起来，勉强转过笑脸说，“好吧，我们也不太急，你慢慢想清楚，要是你觉得嘴里讲起来不方便，我们让你不声不响写出来。你看，这不是抬桌子来了么……”说着，他又打开皮包，取出一厚沓八行信纸、一支毛笔、一条墨、一方砚台，放在桌上，又嘱咐看守马上送水来。“好吧，你慢慢想清楚再写，我明后天来取。”说完便走了。

等他走后，刘平气得拿起笔墨在信纸上大大地写了五行字：

打倒帝国主义和军阀！

打倒背叛革命的国民党！

打倒蒋介石和汪精卫！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中国人民革命成功万岁！

她想，明天他来取，就给他这个吧！写完，她躺在床板上养养神。今早她身体不大舒服，已经泻了几次肚，感到很疲乏。躺着躺着，忽然她觉得隔壁有人敲墙，仔细一听，先是敲上边，慢慢地慢慢地，声音接近地下，又到里边屋角上……以后敲的声音就老停留在里边那个角落上。她爬起身来，靠墙站着，好奇地听听墙那边。先没听出什么，后来蹲到那个屋角上再听，终于明白了：是隔壁有人要和她通消息。她也就在墙上捶了几下表示回答。一会儿，她看出这个角落的泥土，好象是松松的，象有虫在下面拱动似的，她止不住抓开土，发现了一个写了字的草纸团。原来，这两间屋子的墙下有个洞相通呢。她打开草纸团一看，上面写的是：“大姐，祝贺你的演讲成功！我们全体向你致敬。消息是从看守方面来的，据说听了你的演讲后，有人一夜都不能睡，偷偷在谈论你，谈论共产党的革命精神！”下款落的是：“昨天还和你同住的第七号的妹妹们。曹慧明执笔。”

她现在才明白她的单身牢房就在第七号隔壁，而且还有一个通消息的地洞。昨夜她昏昏沉沉被送进来没搞清楚，现在她象忽然得了被释放的消息一样，高兴得笑起来……关于她昨天在法庭上的发言的反应，也使她兴奋……她想起隔壁难友们很缺纸，就拿了一半信纸卷起来，并写了几个字：“妹妹们：我现在有很多纸，分点给你们。我原来很想念你们，现在能通消息，就等于还是在一屋，多好啊！大姐。”

把字条和纸卷到一起放在墙洞下，她也敲了好几下墙脚，然后就脱下自己的一只鞋来把纸卷推过去。好半天，她才感到隔壁拿去了那卷纸，过一会，那边又送来一个纸团，上写着：“大姐，你一定很累了，我们全体请你今天好好休息一天。谢谢你的好纸。”

她一天都没敢吃饭，怕继续泻肚。晚上，果然好点，可是饿得很。今夜，她睡不着了……起先，她躺在床板上，瞅着在屋顶下用铁丝网蒙着的那盏发黑霉的灯……她知道马上要临到她身上来的是拷打、磨折和死刑……那是很痛苦的事，但是她将勇敢地迎上去，这是早就有了思想准备的。只是中国革命猛然遭到了这样严重的失败，她事先却未能估计到。

自从局面恶化以来，工作更加忙碌，一直没工夫好好来理解，研究目前革命这样失利的原因，现在，她觉得需要好好考虑一下了。蒋介石、汪精卫的叛变，他们和帝国主义、日军阀联盟对革命的进攻，自然是革命失败的主要原因，但是她想起党内陈独秀的投降路线的错误，也是严重的。……她想起不叫湖南农民军收复长沙，军队里限制共产党员，尤其是这次叫武汉纠察队自动缴械的命令……这都是陈独秀机会主义的错误。他知道上边有许多同志要对陈独秀展开斗争，在市委，正明和周伯杰也有争论，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她十分惦念起来。那天回家本想把自己认识到、感受到的一些看法，对正明谈的，也算是批判投降主义的一些实际材料啊！但是，那天两人没会着……她摇摇头抽了一口气：“再没机会和他谈了！”忽然她想起前几天牢房的难友们写遗书的事。当时她因为怕占去她们有限的纸张，就没有写，现在桌上有纸，为什么不写呢？她坐了起来，慢慢走到铁格子窗前，倾听了外面一下……四周死一样的沉寂，听得出隔壁号子里睡熟了的难友们喘息困难的呼噜声……廊上有一个来回走着的值夜的大兵，大概是时常耸一耸肩吧，使挂在他肩上的长枪上的刺刀的铁片，在空气中铮铮震响……还有他的大皮鞋的铁钉，踏着地面发出沉重的脚步声……刘平把桌子移到那盏暗淡的灯光下，拿起笔来，想了半天……天啦，这是在监狱里啊！党里的事，怎能写呢……她想讲的话，一句也不能写……她把笔放了下来……那么写点家务事吧……于是三个孩子的稚嫩的面貌出现在她的眼前，特别是前几天和小女儿分别时，孩子熟睡在她怀里那个憨态出现时，她止不住掉下了几粒辛酸的眼泪……一会，她又想起在外婆跟前的两个大孩子和她最后一次的见面……想起最近她的大儿子小明给妈妈写来的那封信。信后面附上了一句口号：“农民协会万岁！”她记起孩子歪扭的字迹，不禁微笑起来……小平呢，那个先天不足的大女儿呢，她屈指一算，再过几天就满四周岁了！她止不住心头的激动……已经进入死牢的妈妈，用什么去祝福她呢？唉，给他们写封信不好么……她不知不觉在纸上写着他们的名字“小明、小平”，“小平、小妹”，底下不知怎么写好……一会，她听到值夜的看守兵的带铁钉的皮鞋踏到她的铁格子窗前停住了……她想：你看就看罢！不怕你。

“高秀平，怎么不睡觉？写什么呀！”那个大兵对着号子里问。

“不是叫我写吗？白天写不出，晚上清静，正好写。”刘平是背向着窗子的，没转过脸来。

“嗯，睡足觉，明天写好些。”说完，皮鞋声渐渐离开了她的窗……这人一边走着，一边轻轻地、慢悠悠地吹着口哨……好象是吹的一个什么歌……这惹得刘平忽然记起家乡的好些动听的山歌来。她决定给孩子写一首儿歌。外婆教他们的儿歌，多是老式的。她怜惜起孩子来！妈妈当过教师，教过多少小朋友读书唱歌，可没工夫教自己的孩子！今晚，她决定要给自己的孩子留个纪念，留下一首为他们写的儿歌，让他们纪念妈妈，继承妈妈献身的事业……她忆起了一些儿歌调子，然后又想，该从歌里教孩子们一些什么呢……就这么，想想又写写，最后写了两首歌：

月光光，亮堂堂，爹妈想起小儿郎！

爹妈去打反动派，哥哥妹妹在家乡！

外婆教个歌儿唱，教儿莫忘我爹娘！

外婆教个歌儿唱，教儿学习我爹娘！

小星星，亮晶晶，妈妈带信小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