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和小李是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两家父母又来往得那么亲密,他们的天真的友爱,一向是自自然然,无阻无碍地发展着。但近来,厂里小姐妹常爱拿小李对小胖开玩笑。小胖也感到近来这个小哥哥老抓机会向她说些使她不得不有些害羞的话,不象从前那么相处得自然、天真了。有时候,他的那些话,又使她心里不免有些不平静,她说不明白是什么道理……有时,她气他,想训他一顿,又怕对他太狠了,觉得有些不忍,就一直没说出口来。
清晨,街上全是赶上工的工人,越往前走,人越拥挤起来,马上就要遇到同厂的小姐妹了,要让她们看见是他在伴送她的话,又该被姐妹们取笑了。一会儿,小胖果然看见自己同车间的一个姐妹和细纱间的郑芬,两个勾着手儿在前面走,就决心扔开小李往前面飞跑起来,嘴里还直叫着:“郑芬,郑芬!”却又忍不住一再回过头来,带着一种有些抱歉、请求原谅的神情,向小李送过去一个情意绵绵的微笑。
小李无可奈何地站住了,对她直眨着眼皮把头使劲往上一扬,让垂到额上的小绺头发覆上去。然后,看见小胖决然掉过头跑了,他这才转过身去,连蹦带跳地向自己厂里飞奔去。
小胖赶上了芬芬她们后,看见她们也都换了新衣服,不免彼此品评起来。……远远地她们看见厂门口已先拥挤着一大群姑娘们了,从那里**漾出一阵阵清脆的笑声。胖妹挤到她们中间后,就有人鼓掌欢叫说:“看呀,看咱们的小胖子,今天打扮得象个美人儿!”小胖挥起小拳头,向正跟着大家一起嚷嚷的彩霞胳膊上捶了一拳,说:“少缺德些,大哥莫笑二哥,你这身新衣裳,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原来,彩霞也换了一套妈妈给她新缝好的天青色的竹布衣裳。她的整个身材显得更加清秀苗条了。新剪好的截发,梳得整齐溜光,上面夹了个大红色蝴蝶发夹,非常耀眼。她的大眼珠明亮得象秋夜的星星,长睫毛也更加浓密、迷人了。
“这算什么!说实话,我们都俗气得很!还是文英姐会打扮,你瞧……来了!”彩霞转过身来指着正笑眯眯地朝她们挤上来的文英说:“多雅致!她从不穿得花红柳绿的,瞧嘛,这一身墨黑的衣裳,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衬出她那张象月亮样清朗的团团脸……你们说,象什么?哎呀,我说哩,就象是碧清的池塘里,长出来的一朵荷花!哪怕你是六月伏天,热得浑身冒汗吧,一看见它,心里就凉爽了!”
“嗬,看你这张嘴,真会说哟,你的舌尖上,倒真是长了一朵莲花啦!”有个姑娘在彩霞腮上捏了一把,笑赞着。大伙也都笑了。
“不怪她说得好,文英姐今天是更美了!头发一剪短,人就年轻得多!”另一个说。
“要死咧,你们怎么在批派我哟!”文英刚挤上来听到大家正说笑她,一时羞红了脸,嚷起来。
离姑娘们老远的一堆老年工人也在说笑着。上了五十岁的打包间的杨老老,一向是和大姨妈一样,心慈口快,很受工人们敬重的。他走过来向大姨妈王素贞开玩笑说:“大姨妈,你家怎么没学姑娘们一样,也穿件花衣服来开会哟?”
“不说假话,真是想穿呢,可惜没有唦!”大姨妈呵呵笑着说,“这个厂一开门,我就来了,从来没遇过这么快活的日子,难怪姑娘们闹得欢!你说嘛,你杨老老也是厂里头批老工人罗,几时见过这样的好年头呢,难道不高兴?!”
“嗨,不高兴的是反动派!是工头,是工贼!”杨老老的尖嗓子,连笑带嚷起来,“昨晚上,老伴给我打了四两酒喝过啦!今晚上,我请大姨妈喝几杯。我们老年人,不比年轻人,高起兴来,就想喝几杯。”
“哎呀,大姨妈,要是你家不会喝酒的话,就找我作代表罢!”兴华厂工会的一个青年干部、地下党员杨广文插嘴笑着说。
“啊哟哟,杨广文,你今天先选大姨妈作工会代表,晚上她请你喝酒。大姨妈是咱们厂里老资格呀!”
“你杨老老也不弱呀!”杨广文翘起大拇指对杨老老和大姨妈两个说,“你两位都算得是咱们厂里的年高有德的老前辈罗!”
“你们瞧,这小伙子贪心重,一口气想喝两家的酒哩!”
周围的人听得哄然大笑起来。
十点以前,各个车间,都插上了一些小红绿旗帜,贴起了标语。这些标语,都是杨广文领着甘老九的儿子甘明和老九的徒弟王艾几个,写出来的。
王艾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父亲曾在江汉关一带码头上当苦力。父母死后,他跟着当了多年老鳏夫的祖父过活。祖父在长街小学里当杂工,王艾就借此和小学的老师、学生们认识了。有位老师看见这孩子聪明过人,常把他叫到自己屋里教他认字看书。久而久之,他也常跟着学生去上课。不到三年工夫,他把高等小学的各科功课都学完了,还到处借书看。他已经半懂不懂地读过了《三国演义》《七侠五义》和《水浒》《西游记》等书。前年,祖父死了,有人把他介绍到兴华厂,在甘老九跟前当学徒,于是和甘明两个成了一鼻孔出气的好朋友,无论读书、革命,他两个总是彼此影响着的。这一阵子,两个人革命干劲高得很,为写这些标语,闹了几个夜晚没睡觉。现在,他们又笑眯眯地到各车间忙着张贴标语和插旗帜。
十点刚敲过,各个车间都关上了机车,满厂里忽然寂静起来,马上到处响起了拍掌声和歌唱声。年龄大点的女工们,也止不住手舞足蹈,咧开嘴笑闹起来:
“秦大嫂,你、我这辈子也算见着世面啦,我们算工会的人了呢!”
“这有什么稀奇,有那么一天,种田的,做工的,我们这些长得粗里粗气的老姊妹,还要大摇大摆坐在戏园子里看影子戏哩!我刚才听到银弟说,有个什么俄国,现在工人都坐上台子当政啦!都是工会争来的嘛!”
“你才是憨包子罗,光工会哪行?还要个共产党掌舵哩!”
“是啦,你这话才说得在行罗!”
原来参加地下工会小组的会员们,这时特别活跃起来。他们、她们尽找那些平日顶落后的男女工宣传组织工会的意义,劝他们等会儿在会上讲几句话。只有文英还象从前一样,不露声色。她本来就是少言少语的,刘平又嘱咐小胖,叫注意莫让文英在群众中露出锋芒来。说是让她隐藏点,将来在某些工作上,会有好处。
按照预定的安排,各车间一宣布开会,首先就由工友们推出主席来主持自己的车间会。以后就请工友们自由发言,然后才选举大会代表。
小胖的车间里,不一会就把小胖推了出来主持会议。小胖向大家谈车间会的意义的时候,工友们都屏声息气听,特别是年龄大一点的工人们,都要挤到最前面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象今天才认识她似的。
小胖的话刚说完,有个中年女工叫易秀云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挤到了小胖跟前,笑呵呵地捉着她的一只胳膊不放,一边对大家说:“我不知道小胖姑娘长了几个心窍,是么样讲得这样多的道理……天晓得,我是个苦人……没闯过世面……唉哟哟,听了她的话,真开通,真开通,我……真开通了!”满场子人听得哈哈笑起来……“莫笑呀,凭良心说嘛,我活了一辈子,今儿才晓得自己还有个阶级,今儿才晓得我们这个苦人阶级能有力量,又有个共产党领头争我们的好处,争我们的什么呀,啊,是争利益。一点不假呀,看罗,如今我们开会,扯起红旗子,夜叉婆也不敢出来瞎胡扰啦,也没得人敢来搜身啦!唉,要早晓得有今天嘛……也少发些愁哟!天晓得,愁了半辈子啦!受尽了折磨哟……”她说着说着掉下眼泪来了,有几个年纪大点的女工也止不住擦眼泪。大家等她揩完眼泪又催她:“把话说完唦,今儿个该快活啦!”
“真是的,今儿我真是快活得要死啦……听我说,唉,我说,我们这辈子就死跟着这个共产党和工会走罢。我说,哦,同……同……”说到这儿,她自己笑起来,轻声问小胖说:“是叫‘同志’吧?”她看见小胖笑着点了头,就伸长脖子放开嗓子大喊道:“同志们,让我也学喊一声万岁吧!万岁哟!这个工会要万岁呀!”她喊到“这个工会”几个字的时候,拍着小胖的肩膀,好象小胖就是工会,惹得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大家紧接着高呼:“工会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还有几个工人也说了话之后,就选代表。刚一宣布请大家提几个名字候选的时候,满车间爆发了一片叫嚷:“小胖子”,“胖妹子”,“齐八妹”,“齐胖妹”,“胖姑娘”,“小胖胖”,“胖姐姐”,“胖妹妹”,“胖娃娃”……胖妹的各样称呼,象氢气球一样在空中回旋,飘**……
闹了一阵,叫大家举手付表决时,有人走过来数举手的人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