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今天的询问到此结束。虽然我还有事想请教,作为丹尼伯格夫人事件的参考……”法水说着,把处于狂喜亢奋状态而不愿离开的伸子请出了房间。
伸子离开后,房间内留下了漫长的沉默和尖锐的黑影,恰似一阵猛烈的台风过境,无法言喻的悲痛气息快要溢出房间。因为以伸子的精神解放为转机,他们在人类世界的希望已经断绝。黑死馆底下深藏的可怕洪流,哪怕是每一个细小的犯罪特征,都被倾注了阴影密布的巨大魔力,决定了整个事件的发展动向。
熊城满脸怒气,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突然捡起法水拔下的电话线插头,大力丢到地板上,然后站起身不停地在室内来回踱步。
法水视而不见,淡淡地说道:“熊城,这么看来,这出戏的第二幕也终于结束了。果然,这一幕名副其实如迷宫一样错乱纠结。下一幕开始时,登场的应该是雷维斯。然后事件的形势会急转直下,很快宣告完结。”
“终于?你不觉得可笑吗!我现在精疲力竭,连递交辞呈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出剧应该是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吧?第二幕之前都是人间世界的场景,从第三幕开始则转变为妖神的世界。”
熊城意志消沉,继续嘟囔着:“接下来的工作无非就是阅读你一直珍藏的十六世纪前期的荒诞典籍,然后就是书写我们的墓志铭。”
“是,确实和十六世纪前期的典籍有关,同时也还有相似的抽象的观点。”
检察官的态度也有些沉重,他冷冷地望着法水追问:“法水,彩虹下走过载着枯草的马车,接着,少女穿着木鞋跳舞……这样一来,事件中的人类呢?一个人都没有吗?我确实无法理解这样的牧歌景象想要表达什么。再说,所谓的彩虹究竟比喻什么呢?”
“开什么玩笑!这既不是典故,也不是诗歌,更不是什么模拟或对照的手法,而是出现在凶手与克利瓦夫夫人之间的真实彩虹。”
法水的眼眸充满着炽热的情感,他眼中的梦想仍未消失。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而且,出人意料的是,门外出现的是久我镇子那消瘦的面容。一瞬间,一股令人窒息的刺骨寒气随之而来。这位富有学识、个性强烈又具有中性特质的神秘论者,或许会让原本难以寻找人类凶手的异样事件难度更大,前途更加灰暗。
镇子在行过简单的注目礼后,以和平常同样冷淡的语气开口了,内容却意外地令人兴奋:“法水先生,事实在我看来正好相反,所以我不相信那些和候鸟有关的言论。”
“候鸟?”法水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了,闪现奇异的神采,他立刻反问。刚才自己所说的以彩虹为表象的话,不知是不是巧合,镇子竟然也说出了相同的内容。
“没错!就是那三只还活着的候鸟。”镇子的声音里带着愤怒,正面注视着法水,“在此我想强调一点,不管那些人为了保全自身会采取怎样的自卫措施,津多子夫人都绝对不是凶手。今天早上她终于可以起床了,但仍未达到可以接受讯问的程度。我想,水合氯醛过量导致的症状和后果,你应该都知道。所以,今天之内她想要从贫血状态和视神经的疲劳中完全恢复,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我觉得她似乎跟玛莉一世[149]有着一样的命运……我的意思是,最可怕的就是你的偏见。”
“玛丽一世?”法水的兴趣似乎被激发,他的上半身朝前探出,“这么说来,你认为她是善良过度的好人?还是你觉得那三个人像玩弄权谋的伊丽莎白女王?”
“那两种意义完全不同。”镇子冷冷地回答,“你可能知道,津多子夫人的丈夫押钟博士自己经营了一所慈善医院,为此几乎倾家**产。即便如此,为了维持医院的运营,无论如何,独眼的津多子夫人都必须竭尽全力让自己再次沐浴在荣光之中。她所受到的喝彩也会使原本对医药不抱希望的几万人受益。事实也是如此,正所谓‘温和待人者得到福泽,挡住门口者会妨害他人’。法水先生,你应该清楚所罗门王这句话的意思吧?这里所指的那扇门,就是这桩事件中有凄冷亮光透过、带锁孔的那扇门。黑死馆永生秘密的钥匙就藏在那里。”
“你能说得更具体些吗?”
“那么,你听说过修尔兹(佛利克·修尔兹,十九世纪德国心理学家)的精神萌芽论[150]吗?我自己因为没有掌握确实的论据,所以没有确信它。”镇子再次大笑出声,她又把这桩事件搅得天昏地暗。
“什么!精神萌芽论?”法水突然一脸惊骇,他结结巴巴地大声叫道,“那么,论据在哪里?对于这桩事件,你为何会有这种存在永恒生命的看法?难道你是想说,算哲博士至今仍令人难以置信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或者是克劳特·戴克斯比……”
精神萌芽——镇子首先说出了这个可怕的名词,紧接着法水将它解释为存在永恒生命。当然,可以确定的是,与这两点相关的东西,已经在这桩事件的底层暗自生长、悄无声息地扩散,逐渐将其领域扩大。另外,由于时机的关系,在检察官和熊城看来,恐怖的幻想在眼前转为现实,不禁有种心脏仿佛被掐住的感觉。而另一方面,镇子因为从法水口中听到了戴克斯比的名字,就像是面对一道难解的谜题般,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这恰好证明了这句话准确击中了她的内心。一般情况下,依附性强的人在面对一个疑问时,几乎会陷入恍惚的无意识状态,还会做出异常的偶发性动作。镇子也是这样。她把戒指从左手中指取下来,在手指周围不停地转动,反复戴上又取下,做着神经质的动作。
这时,法水眼睛放光,趁着安静的空隙站起身,双手在背后交握,开始在室内踱步。一会儿,他走到了镇子身后,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就算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黑桃国王怎么可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如果你指的是算哲先生,他理应是红心国王。”镇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同时又出现莫名的冲动,她迅速将戒指套到小指上,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不过,我所说的精神萌芽只是一种比喻,请不要从图像的特点进行思考。或许,它的意义同埃克哈特[151]所说的灵性更为接近。从父到子,人类的种子必然会经历生死之境,在黑暗的荒野中遭受风吹雨打。说得更具体一些,那就是‘我们找不到恶魔的原因,就在于它的形貌存在于我们的肖像之中’。然而,这桩事件最难解的深奥之处,就在于它超越了本质,外形和内容都处于空白的哲学路径中。法水先生,那根本就是一种残酷的刑罚,其残酷程度足以撼动地狱的圆柱。”
“我理解,在那条哲学路径的尽头,我已经发现了一个疑问。”法水的眉毛高高上挑,昂首反击,“久我女士,即便是《圣斯特凡诺条约》[152],也只在末尾部分对犹太人的待遇,态度稍稍有所缓和,可是,在迫害最为严重的高加索地区,为何却容许犹太人拥有村区一半以上的土地?所以,问题的实质在于那未知的负数。可是,该区地主的女儿,也就是这次事件中的犹太人,却并非凶手。”
此时,镇子近乎崩溃,她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时断时续地费力呼吸,发出低微的叫声:“可怕,你这个人真是可怕……”
接下来,这位古怪的老妇人好像终于忍无可忍,想要表明凶手的范围:“这桩事件可以宣告结束了。我所指的就是那个负数的圆。动机被完整包括在内的五芒星圆,是不可能让梅菲斯特有空隙潜入的。所以,如果你理解刚刚所提到的荒野的真正含义,我也就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了。”
说完,她立刻站了起来。法水有些慌乱,赶紧对她提问:“可是,久我女士,所谓的荒野指的是德国神学的光芒吧?可是,命运论却是陶勒[153]与苏瑟[154]曾经沉沦其中的虚伪辉煌。在你所说的精神萌芽论中,我发现了惊人的临床特征的描述,那是无论谁听到之后都会为之疯狂的特异之物。你为什么会想到算哲博士的心脏呢?那位魔灵竟然是红心国王。哈哈!久我女士,尽管我不是拉瓦特尔[155],但也知道通过外貌窥测人心的方法。”
算哲的心脏!不仅是镇子,熊城与检察官几乎也在同一时间变得如化石般僵硬。镇子的内心支柱很可能从根基上发生动摇,这也许是这桩事件引发的最剧烈的战栗吧。
不过镇子展现的嘲弄神色却显然是刻意为之,说道:“这么说,你跟那位瑞士牧师的想法一样,想对人类与动物的面孔进行比较?”
法水缓缓点燃一根香烟,详细描述他微妙的神经反应。原本如百花盛放的无数分散的不合理现象逐渐集合,最后集中在一点上。
“那可能只是我神经应激反应的产物。但不管怎么说,你把算哲博士称为红心国王,当然会让我产生某种异样的感觉。原因在于我刚好从伸子口中听过完全一样的话。或许,这种巧合可以称为这桩事件最终的王牌吧。我们一直追查的经过传统推理方式找出的怪物,也许会被它彻底推翻。尤其是你,通过这场哑剧的渲染心理,可以更深入地把握你的心像。
“如果运用维也纳新心理学派的理论来解释,这就是所谓的征候发作,在持续无目的、无意识地运动时,意识最底层的东西很容易出现。也就是说,平时不希望表现出来、想深埋在内心的东西,会以某种形态表现出来;或者在受到某种暗示性刺激时,随之发生的联想性反应往往会通过语言体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