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维斯虚弱无力地抬起头,绝望逐渐笼罩在他的脸上,他开口说道:“法水先生,我原本就不是充满幻想的动物,可是,你游戏性的冲动未免太多了。彩虹之事,我承认是我做的,可我绝对不是凶手。而且,你所说的我与丹尼伯格夫人之间的关系纯属诽谤,实在令我震惊。”
“你放心好了,这事若放在两个小时以前可能会很麻烦,不过就目前而言,禁令的效力已消失,任何人都不可能妨碍你的继承权。现在,重点在于那道彩虹与窗户的问题……”
雷维斯疲惫的神态中又流露出了哀愁,他说:“当时,我看到窗边出现伸子的身影,以为她待在武器室,所以才做出送她彩虹的举动。只是,天空里的彩虹是抛物线,而水滴所产生的彩虹却是双曲线的。除非彩虹呈现出椭圆形,否则伸子便不会投入我的怀抱。”
“可是,这里却存在一个奇妙的巧合,那支吊着克利瓦夫夫人的鬼箭继续前行,最终射中的位置在那扇房门上,你所送出的彩虹也是从同一处进入百叶窗的窗栏。雷维斯先生,你知道吗,所谓因果报应并不只存在于复仇之神决定的人类命运之中。”法水毫不放松,步步进逼。
雷维斯蜷起身体,发出轻微的叹息声,随即又转变态度进行反驳:“哈哈哈!法水先生,请停止你那无聊的想象。换成是我,一定会说那支三叉箭(Bohr)来自后院的菜园,因为眼下正是盛产芜菁的时节。有这么一首民谣,你可能也知道吧?箭翎是芜菁,箭杆是芦苇。”
“是,这桩事件也是一样的。芜菁好比犯罪现象,芦苇就是动机。雷维斯先生,同时具有这两者特性的人,只有你。”
法水的语气比之前更强硬了,仿佛有熊熊烈火包围了全身,他继续陈述自己的观点:“当然,丹尼伯格夫人已经遇害身亡,伸子也不可能说出什么。但事件最初的夜晚,也就是伸子打破花瓶的时候,你应该待在那个房间里吧?”
雷维斯的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他那只握着椅子扶手的手开始颤抖,回答道:“那么,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向伸子求爱的举动被葛蕾蒂小姐发现,所以才下手杀了她?真是愚蠢!我会那样没有分寸吗?那只是你的妄想罢了,你总是擅长扭曲幻想并且偏离正轨。”
“不过,雷维斯先生,你曾多次遇到过这种情况,那么经验应该告诉你解题的方式才对。那就是‘蔷薇的确存在,周围的鸟啼声消失’,这是雷瑙《秋之心》中的一节。”
法水的语气又变得平淡,他开始冷静地叙述他的实证法。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我常常利用诗词作为反映事件相关者的心像的镜子,同时留下多数标记,并对符合或者对应的符号做出象征性的解释,以此了解对方内心深处所隐藏的东西。比如雷瑙的诗,我运用它来完成一种读心术,因为莱赫德等一些新派法律心理学家们曾提倡,应该将心理学术语‘联想分析’应用于预审推事的讯问当中。原因就在于其中包含了闵斯特伯格的心理实验。首先,将写有**(Tumult)字样的纸片作为提示给受试者看,之后在受试者的耳边低声说出铁路(Railroad)这个词,然后对受试者进行提问,结果受试者回答纸片上的词是隧道。由此可知,一旦受到外在力量的作用,我们的联想一定会产生错觉。
“不过,我又加上自己独到的解释,就是把公式Tumult+Railroad=Tunnel进行逆向运用。先用1作为对方的心像,试图用2和3来描述其中的未知数。于是我才先说出‘蔷薇的确存在,周围的鸟啼声消失’,之后以此观察你的反应和说出的每句话。果不其然,你不仅窥视我的脸色,并且做出了‘你是说燃烧蔷薇乳香吗’的回答。你这句话顿时强烈冲击了我的神经,因为,不管是天主教还是犹太教都只使用两种乳香——勃斯维利亚和杜利维拉,混种的乳香是不容许使用在宗教仪式上的,这也就泄露出了潜藏在你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蔷薇乳香影响了你。所以从这句话里,我很明白你叙述了某个事实。于是,为了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我不得不趁刚才伸子不在之时,再次偷偷进入她的房间。”
法水点上一根香烟,深深吸上一口,继续说:“雷维斯先生,她房间的书房两侧都是书柜,伸子说的那本让她脚步踉跄打坏花瓶的《圣乌尔斯勒记》放在入口旁边书柜的上层,只是该书的重量并不足以让她失去重心,反而是旁边那本汉斯·夏恩斯堡的《预言的熏烟》(Weissagendrauch)足够厚重。注意到这件事之后,我对正中目标的偶然性不禁感到有些恐怖。《预言的熏烟》中的Weissagendrau(蔷薇)=RosenWeihrauch(乳香),不正好与闵斯特伯格的实验解题公式,即Tumult+Railroad=Tunnel适用同样的原理吗?也就是说,在提到《预言的熏烟》这个书名时,你脑海中浮现的某种观念不自觉被蔷薇所诱导,于是意识表层浮现出了‘蔷薇乳香’这四个字。我的联想分析已经完成,同时也明白了那个书名始终盘旋在你脑海的缘由。还有,在该房间里仔细观察的时候,我也终于弄明白了伸子撞倒花瓶的真相,当然,其中包含了你的面孔。”(见下图)
法水在叙述完他所设定的剧情后,终于将问题转移到伸子身上,对她进行了一番独特的生理解析。
“在我知道《预言的熏烟》的存在后,伸子之前的说辞的真实性自然就出现问题了。她说自己脚步踉跄,用《圣乌尔斯勒记》撞倒了花瓶,可是,花瓶的位置是在入口右边的角落里,考虑到当时伸子所处的方位和花瓶的位置,这种状况实在难以发生。
“首先,如果伸子不是左撇子,那么要用右手将《圣乌尔斯勒记》从头顶撞向花瓶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于是,我想到一个术语‘肘点反射’,也就是在上臂举高时,锁骨和脊椎之间会有一团肌肉隆起,其顶点恰好是上臂神经的某一处。如果用力打击这一点,其侧边的上臂以下部分会产生剧烈的反射运动,并且在一瞬间麻痹。
“从现场的状况看来,也具有‘肘点反射’发生的适宜条件,因为必须双手举高才够得到那两本书摆放的位置。雷维斯先生,我在查证伸子的说辞时,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时发生在该房间的实际状况。也就是说,伸子伸出右手去拿书架上层的《圣乌尔斯勒记》时,前面房间某处忽然传来一些声响。当时她手里抓着书,身体下意识向后转,眼睛正好望向背后书架的玻璃门,那时她看到了某个人正从卧室里出来,震惊之下手碰到旁边的《预言的熏烟》。那本一千多页的木板封面的厚重书籍掉落下来,正好砸在她右肩上,于是引起身体强烈的反射运动,右手拿着的《圣乌尔斯勒记》才会飞过头顶,击中她左侧的花瓶。
“雷维斯先生,这样一来,我借由《预言的熏烟》便进行了一项心灵的验证。也就是说,给当时潜入卧房之人上加一个虚数。当年黎曼就是通过虚数证明了‘空间特质并非只是单纯的扩大三重的大小’的理论。我还是直接说吧!当时从卧房出来的人,就是你。你在听到响声后走到伸子的身旁,将掉落的《预言的熏烟》放回书架原位,之后走出房间,但是却被丹尼伯格夫人发现。她在算哲死后便与你有了秘密关系,丹尼伯格夫人因此而发怒。但是由于遗产继承的严格禁令,她也不敢公开。”
在法水叙述期间,雷维斯只是安静地听着,他双手握拳放于膝上。等对方说完,他脸上冷静的神情也丝毫未变,只是淡淡地说道:“没错,这是足够的动机。可是,这并不具备完全的刑法意义,所以我希望你能说清楚犯罪的事实。法水先生,对于我的面孔出现在关键的环节,你要如何证明呢?那本《预言的熏烟》可能是我永生难忘的记忆,送出彩虹这件事也可以让伸子知晓我的心意。但是只凭这些,就断定我和梅菲斯特签订了某种契约……不,你这种炫耀的卖弄只会让我想大吐一场。”
“这是当然。雷维斯先生,你知道吗?在一片混沌之中带给我光芒的正是你的诗作。事实上,这桩事件的结局已经出现,就在那道彩虹中浮现的浮士德博士的总忏悔之中。我还是直说吧,彩虹之中那七种颜色并不是诗句,更不是想象,而是残暴无比的刀刃的光芒。雷维斯先生,你是借由彩虹的蒙蒙雾气对克利瓦夫夫人进行狙击的吧。”法水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说出的话语也显得疯狂无比。
就在那一瞬间,雷维斯全身僵硬得如同化石一般。法水最后那句话或许是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于是在那一刹那,他必定被迷惑、震惊所环绕,一切理性都消失无踪。
法水眼睁睁地望着对方茫然的样子,他仿佛在玩弄着手上鲜活的诱饵,有些残忍地悠然开口:“实际上,那道彩虹代表讽刺和嘲弄的怪物。你应该知道东哥特国王迪奥多里克在那座拉温纳城制造的悲剧吧?(注)”
“嗯,最初虽然没有射中目标,可迪奥多里克还有相当于第二支箭的短剑。而我既不是苦行僧,也并非殉教徒,你这套净罪轮回思想的说辞,还是去对浮士德说吧。”雷维斯的声音颤抖不已,满脸都是憎恶之色,因为,在拉温纳城里发生的悲剧中,存在着与克利瓦夫夫人事件极为类似的场景。
(注)公元四九三年三月,西罗马摄政王奥多亚塞在战争中败给东哥特国王迪奥多里克,被围困在拉温纳城堡,最后不得已求和。在合约签署时,迪奥多里克命令家臣用海德克鲁格的弓箭狙击奥多亚塞,不料却因为弦松而未能达到目的,最终不得已改用剑刺杀。
“但是,仅凭彩虹的提醒是远远不够的。”法水步步紧逼,眼中迸射出迫人的光芒,“你模仿奥多亚塞事件中的做法,这一点的确不简单。你应该也知道迪奥多里克所使用的弓弦乃是用橐荑木的纤维编制而成,曾是海德克鲁格王(北日耳曼联邦中日耳曼族族长)的战利品。橐荑木的植物纤维本身具有随温度伸缩的特性,所以从寒冷的德国北部来到暖和的意大利中部,哪怕是北方蛮族所使用的恐怖的杀人工具也可能发生立即丧失性能的现象。在见到那把火箭弩的弓弦时,我忽然产生一种奇特的预感,意识到很可能发生了橐荑木般的纤维伸缩,只不过这次是人为原因造成的。”
“雷维斯先生,当时火箭弩挂于墙上,箭矢搭在上面,弓形的部分朝上,高度大概跟我们的胸口齐平。需要引起注意的是支撑箭弩的三根平头钉的位置,其中两根用来钩住弓弦,另外一根在发射柄的正下方的位置,用以支撑箭弩。要完成让它在该位置自动射出的步骤,必须使其与墙壁隔开大约二十度。也就是说,需要用技巧制造角度,才能实现不经由人手拉弓与放箭。那么这时就得用上曾经令津多子陷入昏迷的水合氯醛。”(见下图)
法水的双腿更换了一下交叠姿势,抽出一根香烟后接着说道:“你知道醚和水合氯醛水溶液都具有低温性吗?也就是说,与之接触的物体的温度都会被它们带走。在这个案例中,在扭缠成弦的三条橐荑木纤维绳的其中一根涂抹上水合氯醛,然后在喷泉送来的湿气的作用下,极易溶解的麻醉剂很快变成寒冷的水滴,使涂抹了水合氯醛的那条纤维绳逐渐收缩,其产生的力量如射手拉紧弓弦一般。这样一来,另两条没有涂抹水合氯醛的纤维绳便会渐渐与之脱离,箭弩变松往下移动。于是,上方的纤维绳产生了较强的反作用力,脱离钉子,箭弩上方的角度逐渐变大,同时弓身的发射柄部分也随之放倒,发射柄被钉子卡住,箭就循着张开的角度射出去。而在射出的反作用力下,箭弩掉落在地上,收缩的弓弦自然也在麻醉剂完全蒸发以后恢复原状。雷维斯先生,只是这项诡计实施的目的,是巩固你的不在场证明,并非是夺取克利瓦夫夫人的性命。”
雷维斯全身冒汗,双眼如野兽般充满血丝,似乎随时准备趁隙反驳,但终究还是被法水缜密的逻辑压得毫无还击之力。他面带绝望之色,恶狠狠地站起身,用拳头猛然捶胸,开始大声咆哮:“法水先生,你才是这桩事件的恶灵!我告诉你,在你大放厥词之前,还请先阅读一遍《玛丽安悲歌》。你知道吗?这里有一个拥有追求永恒女性的梦想之人,可是,对方的精神之美却击溃了他所有的野心、挣扎以及年轻气盛,他的一切都如溃堤般消失无踪。而你却一再只是强调愧疚、惩罚。不仅如此,你所带领的一众猎人今天还会在此展露各种野蛮残酷的本性,把你们瞄准的猎物团团围住,使其无法动弹……”
“那么在你看来,这就是狩猎,对吗?雷维斯先生,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首诗?在山和云的栈道之中,雾中的骡马四处寻找道路,洞窟内龙族常年盘踞……”
法水说着,脸上露出恶意的微笑,此时门外隐约传来夜风摩擦衣物的声响,之后听到歌声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狩猎队伍野营之时,
云层笼罩,薄雾遮盖着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