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三多、大林、老黄走进学校,小许正在灶间忙着做晚饭。大林把老黄介绍给他,他几乎兴奋得说不出话,还没说上三句话,便把裤脚一卷,脱下木屐往外就要走。大林问他上哪儿?小许想当然地说:“给老黄同志张罗住的地方去呀。”三多道:“已准备好啦。”小许又道:“那么吃饭呢?我给你们添点菜去!”说着又要朝外走,却又被三多拉住:“今晚的主人还得我来做。”小许有点失望:“那,我什么也轮不上?”一时大家都笑了。
三多家就在学校隔壁,是间祖遗老屋。房子原不算小,可是五六户人住在一起,就显得拥挤。三多一户,只占一间堂屋两间卧室;一间三多娘住,一间苦茶住,三多只好长期在外面打游击住。堂屋稍为宽敞些,但摆了祖宗灵位,充当饭厅、起坐间,堆满大小农具;三多娘养的一头大猪、几只鸡,又都要占一席地,因此显得异常拥挤。其实在这村上的人,哪一户又不是人畜同舍?
三多家,现在只有三口人。母亲二十八岁守寡,把他们两兄弟含辛茹苦地养大,满望大儿子成亲传后。想不到事与愿违,大儿子与苦茶成亲只一年,在一次打强弱房时,被许天雄活活砍成五块,年轻的苦茶从此当了寡妇。三多是个孝顺儿子,能干又有丈夫气,看来不弱他大哥。但是家境贫寒,眼见一年年长大成人,不知不觉已三十出头,她还没有能力替他讨门媳妇。老娘心急,三多却一点也不在乎,他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传宗接代是小事。”
苦茶不是本县人,原籍南县大同村。南县与刺州虽是紧邻,但隔着一座青霞山,交通不便,来往不多,相互间十分隔膜。十一年前,在她十九岁的时候,从大同下嫁到下下木,只有一年光景就成了寡妇。
当年上下木和下下木在打强弱房,双方死了不少人,不分胜负,都不想停下。当时成为这乡头目的是三多大哥许三成,对手就是许天雄。当时许天雄羽毛未丰,双方实力相等,因此打了快一年,还是个对峙局面。不久,山区雨季来临,连下了七八天大雨,青霞山山洪暴作,奔腾而下,把半个下下木陷在洪流中。下下木人忙于对付水患,加以许三成身染疟疾,动弹不得。许天雄认为时机难得,点齐人马,偷过封锁线,乘机入侵下下木。
当时三多在村口炮楼守夜,听说敌人进村,连忙回村抢救,已经迟了,全村陷在极度混乱中,他东奔西跑,都听说上下木人已全进村,无法抵挡,正在杀人放火。想起三成病重在家,赶回抢救,大哥已被砍成五块,人头也不知去向,新婚大嫂苦茶被捆绑在地,兀自昏迷不醒。当时三多心胆俱裂,心想:“不报此仇,枉为男子汉!”想出来和许天雄决死,但许天雄在得手后,已整师退回上下木。
这场械斗打了一年半才结束,最后许天雄虽然派人把那用石灰水腌制的许三成首级送还下下木,苦茶却成了寡妇。下下木人更加赤贫了。大仇报不了,家园尚待重整,三多扛起对老母寡嫂赡养的重担。
乡里老大说:“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他们在祖祠上举行了几天族议,最后才把那面象征着最高权力的黑旗,在祖宗神位面前授给许三多,并对他说:“孩子,你要为乡里,也为祖先争光荣!”三多挥起牛刀当众砍掉鸡头宣誓道:“我如不能为乡里、为祖先报仇,就像这只公鸡!”从此,他就扛起全乡的责任,带领大家上山、下地,重整破落家园!
十年来,苦茶一直无意改嫁,苦守着这个贫穷清苦的家,安心地上孝顺婆婆、下照顾小叔,过得还心安理得。她年轻,在山区妇女中,人也长得不算难看,要改嫁是不难的,为什么甘心苦守呢?是对生活抱着绝望态度,还是怕流言中伤?都不是!她是另有打算的。
她从守寡的第三年起就对小叔三多抱着期望。她对死去的丈夫,是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合的,拜了天地才见第一次面,并没有感情。对三多却不同,不仅日夕相处,也实在看出他那出众的才能,暗自敬服。有这样好的对象,她怎能没有情?
在下下木,有这样从祖先时代就保留下来的老规矩,寡嫂可以改嫁小叔。就下下木来说,就有不少这类人,也有三十来岁的寡嫂改嫁给十多岁小叔的,形成这条老规矩的原因很多:穷山区没有人肯下嫁,人民穷苦要讨门亲事不易!
苦茶想:有了现成对象,为什么还要往外找呢?她是决心守着他!三多娘是个明白人,她对这个贤淑的寡媳也有打算,苦茶的心事她看得最明白,家里劳动力少,内内外外都少不了她,因此也不主张她改嫁出去,最好把她许给三多。
至于三多,他是了解他娘和苦茶心意的。母亲少不了她,家里内外也少不了她,从个人情感来说,两人年纪相当,日夕相处,又经常得到她无微不至的亲切照顾、关怀,又怎能说没点情分?但他好胜好强,总觉得大丈夫要能顶天立地,做番大事业,株守山区有什么出息?也觉得同自己寡嫂结合没什么光彩,感情上离不开,面子过不去,一拖就是这些年,他们的关系就变得非常微妙:不愿分开,又没有勇气结合。
三
苦茶比三多提前一步回家,进门就对婆婆说:“多叔接了个新客人回来。”三多娘问:“什么样人?”苦茶道:“和大林一起来的,看样子也是自己人。”三多娘便紧张地张罗起来:“是自己人就得好好地款待。”这老人家虽是家贫却一贯好客,她常常对苦茶说:“三多交的朋友就是咱家的朋友,他交的兄弟,就是咱家的兄弟,不能叫他在人家面前失体面。”又说:“穷山村,好吃好喝的没有,人情千万不能少。”陈鸿、大林来,每次都受到她的热情款待,现在老黄来了,她当然不例外。
为了款待客人,苦茶换了身家常衣服下厨,忙着烧水、煮饭、洗菜。三多娘也在堂屋里团团地转,尽可能把地方弄干净整齐些,好叫客人坐了舒服。
不久,客到。老黄、大林都向老人家问好,老人笑着说:“地方脏,不像样,比不上大城。”一边请坐,请喝水,一边把三多拉进灶间:“人家从老远地方来,是天大人情,你打算怎样款待?”三多道:“大嫂都安排好啦,今晚吃住都在咱家。”刚刚赶过圩,吃不成问题,住她倒有几分犹豫。苦茶却插嘴道:“娘,我已想过,客人就住在我房里,我和你合铺。”老人拍着手说:“亏你想得周到!”看来一切都有儿子媳妇张罗,她也放心啦。
老黄已改变了装束,不像在路上那样使人觉得怪。他原是一个乐观愉快的人,这个家庭对待客人亲切、热烈的气氛,更使他显得年轻活泼。他和三多娘很快就扯上,几句话把老人家说得笑逐颜开,可乐哩。他不但和老人家谈家常,也谈天下大事,谈地主、反动派的笑话。谈来通俗有趣,深入浅出,叫听的人不断发笑。不到半顿饭时间,整个堂屋已是热烘烘,充满愉快笑声。同屋住的人也都围过来听,苦茶在灶间耐不住,也偷偷溜出来倚在门边偷听,有时也忍不住放声直笑。
老人家对这个客人印象极好,心情也很舒畅,拍拍他说:“老黄,我只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从前老陈来也是这样,有学问的人都会说笑话。咱家三多是个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大事不懂,小事也不懂,你得好好教导他。”
灯上了,矮四方桌上碗筷摆得整整齐齐,苦茶又把热烘烘的饭菜,还有一壶酒端上来。三多娘起身要走,老黄一把扯住,一定要留她喝两杯,她说:“你们男人家有大事商量,我和苦茶一起吃去。”她走进灶间后就问苦茶:“房间收拾好了吗?”苦茶道:“我就去。”
三多替大家斟酒:“娘难得这样高兴,我们也难得这样高兴,来,我敬老黄同志一杯。”老黄酒量好,一饮而尽,大林却说:“还是老规矩,你们喝酒我吃菜。”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这次谈的却不是笑话,而是有关当前革命斗争的重大问题。
老黄说:“在市委时,就听到有关青霞山的传闻,这次一见果是名不虚传,山高林密,正是进行革命斗争的大好去处。”大林却说:“我们在这儿天天见面,日日见面都看不出它有这样好处,老黄同志一来就连声叫绝,我们的水平真是太低了。”老黄却不以为然地说:“这话不对,不能怪你们,过去党委对刺州工作方针不明确。到底是以城市工作为主,还是农村包围城市?有各种不同的看法,长期来动摇不定。现在是比较明确了,要用毛泽东同志的路线,来对付猖狂的敌人,不然我们的损失还要来。”大林点头称是,也很有感慨:“这些日来,我们的损失可真不少呀。”
三多是没有多少理论的,但他很有实干精神,他说:“我一直对这山沟沟的工作不安心,现在看来还是大有作为。”老黄道:“自然有作为。”三多又道:“比起小许同志来,我总觉得惭愧,他是从城里来的,工作起来就比我这土生土长的要强。他在这儿住了这几年,都快变成下下木人啦。”大林问:“听说你娘想替他讨个媳妇?”三多道:“可不是,对象都选定了!”说着,大家都笑。
三多娘从灶间出来问:“你们笑我什么?”大林连忙让座,说:“伯母,我们在说小许的婚事。”三多娘也很兴奋,她说:“我对小许说过,你从小没爹没娘,落户到咱乡,拜了我做干娘,我不替你主持主持大事,不等于白拜!说真的,那杏花姑娘,百里挑一,也真不马虎,对人温和,女红好,思想进步,只是……”她看了三多一眼,叹口气,就不再说下去。
正说着,小许裤脚卷得高高的,拖着木屐,杏花赤着足,甩着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从侧门过来,一到灶间口,杏花就被苦茶拉住:“别进去,他们正说到你。”杏花大吃一惊:“说我什么呀?”苦茶对堂屋努努嘴:“你听听。”只听得堂屋里老黄在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说伯母操心,我们做同志的哪个不希望他们也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又听得三多娘在说:“三多,小许,你们都来听听这位老黄同志的话。”杏花嘟着嘴说:“丑死了,专谈人家的闲话。”苦茶却问:“你们谈妥没有?”杏花道:“小许说过,三多哥和苦茶姊的事没个着落,什么也不能谈。”苦茶笑着说:“也真是,又拉上我……”心里却兀自感动。
饭后,三多带着老黄、大林、小许去看过三福。三福也正要过来看老黄,大家就在他家座谈。三福家只有父母、寡姊、妹妹和他五人,父母均年在五十以上,都是纯朴农民。寡姊本嫁在邻村,夫死受不了翁姑的虐待,三年前搬来和他们住在一起。三福二十七八年纪了,还是个光棍,他父母指望把他幼妹银花嫁出去换个新媳妇进门,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婆家。银花这小姑娘却又有自己的打算。
他们在三福家坐了一会儿,又到村上一些地方走动走动。这村建在半山上,形状像只大草鞋,正面在五里路外有上下木,村头通白龙圩,村尾叫榕树角,背靠大山。在高低不平的山坡地上,聚居着五千多人,一姓许。多年来,由于打强弱房,在面对上下木的几条通道上都筑有碉堡,这些碉堡平时成了青年人集会和寄宿的地方,人们称之为俱乐部。三多和三福一直就住在俱乐部里,只有吃饭和干活才在家。当他们一行人走进俱乐部时,里面正闹哄哄的,有的在拉,有的在唱,也有的在谈天。
入门正面有面木屏风,屏风上挂有块黑板报,是小许的杰作,他按时把国内外大事和本乡要闻写在上面,三面成凹字形搭着板床,每铺床的床头都挂着步枪和子弹带,房间正中一只八仙桌,十来条木头凳,桌上又是只陶水罐,十来只粗瓷碗。
当三多把老黄介绍给大家时,各人都在纷纷猜测,老黄却说:“同志们会唱吗?我来替大家拉琴。”他拿起琴,架着腿,拉了支“四季相思调”,拉得又熟练又中听,大家都很乐,叫着:“再拉一个!”而老黄不但拉了,还唱。唱来也是歌喉婉转,音韵悠扬。老黄还很关心他们的生活,问了好多情况,最后又顺手取下墙上的枪支,扳枪机,查机件,对各种枪械的性能也很熟识。几个动作,几句话把大家说得直点头:“这位老黄,真是文武全才。”三多对他也有很深印象。
他们走了大半个乡,巡视了四五个俱乐部,最后在回家途中,他就对三多问起有关青霞山的情况。三多说:“青霞山很大,山高林深,我虽在这儿土生土长,也仅走过几个地方,只听老人说:有九峰十三层,一层山高过一层山,重重叠叠,几个月也走不完呀。从我们这儿到南县大同就要过三层山,一个主峰叫青霞岭,岭上有座古寺叫青霞寺。各地公路未开,从刺州上南县主要是走这条路,公路开后,加上青霞山闹匪,这条路没人走,那古寺也荒废了。”
老黄问:“你走过这条路?”三多道:“有二次到过南县大同,青霞岭倒是常去。”大林从旁插嘴:“苦茶大嫂就是大同人。”老黄问:“听说新编独立旅高辉就是大同人?”三多点头道:“他和我们这儿的许天雄都是自称青霞王,不过高辉自从被收编调出‘剿共’已经完啦,许天雄还有一点实力。”三福也说:“听说那高辉一进苏区只打了一仗,还仅仅和赤卫团接触就溃不成军,亏他腿长逃得快,没当俘虏。”说着直笑。
老黄问:“这样说来,高辉实力全垮哪?”三多道:“也可以这样说,也不能这样说,他的老巢还有个高老二,就是他的弟弟,在坐守。大同比我们下下木大,万多人分住七个自然村,土地很肥,都是高家的。高家炮楼上吊有一面千斤重大锣,据说大锣一响,锣声到处土地就全属高家所有了,那大锣可以声闻百里内外,也就是说在百里内外土地山林全属高家所有。全大同乡人,除非是高家人,要种地全要向高家纳田租,高家又规定好地一律要种鸦片,不许种粮食,所以那儿遍地是鸦片烟田,闻名刺州的‘南土’就是出在那儿。高家靠鸦片烟起家,老百姓却穷得只能喝米粥度日。高家又在大同抽丁,两男抽一,充当高辉的子弟兵,高辉实力,靠的就是这帮子弟兵。”
老黄问:“你大嫂家现在还有人?”三多道:“大嫂姓白,有兄弟两个,大的人家称他为老白,小的叫二白。”老黄问:“家境怎样?”三多摇摇头,说:“要是家境好,也不会嫁到我们这穷山沟来。他们家原也是租高家田种,老白从来就不大服高家,他说天下间哪有这样道理,你把大锣一敲土地就归你?这话传到高家耳边,高老二就说:全大同人个个服,只你姓白的不服,老子叫你饿饭!把田都吊了,老白一家人只好上山砍柴烧炭过活。高老二又说:不管你上山下地,所有地方全是高家所有的,逼得老白一家无路可走。当时他已年过三十,尚无力成亲,恰好我家三成大哥要讨媳妇,自家有个闺女,有人从大同过来说亲,我娘说:哪儿人都成,没有嫁妆也成,只要聘金不多。苦茶娘也说:我嫁女为的是要讨媳妇,嫁过山没关系,聘金再少也不得低过一百大洋。这样,双方来回地跑了几转,算是谈妥八十大洋。不久,大嫂就嫁过来。当时我还记得很清楚,人是由老白一人送过来的,穿得破破烂烂的,一进门就对娘说:‘亲家娘,我妈说家穷陪嫁不起,有不是处万请包涵。’大嫂也只穿了一身半新衣服,背着一只小包袱,其他什么也没有。大哥被许天雄杀害后,三年孝满,大嫂要求回娘家一趟,娘叫我送过一次,一个月后又去接回来,这样我算来回两次。不过那时老白、二白都不曾见到,亲家娘说都叫高辉抽去当了兵。”老黄又问:“现在老白、二白下落如何?”三多道:“多年没有来往,情况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