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高辉,他们又谈起许天雄。三福问:“关于我们和上下木打强弱房的事,老黄同志听说过?”大林道:“我已对老黄同志介绍过。”三多道:“这许天雄和高辉又有不同,他靠的是无本生意起家,近十年来人人出山做官,他就只守住这老巢,靠打家劫舍为生。手下有三几百条枪,又收容一些小股散匪,号称千人。手下有两员大将,一名是他亲生女儿,叫许大姑,此人从小跟着天雄打家劫舍,惯使双枪,因此又叫双枪许大姑。年已三十五六,发誓不嫁人,却喜欢骑马打枪,平时剪男人头,穿男人衣,在匪群中出出入入没人敢小看她。她经管许天雄匪股一切行政事务,掌握经济实权,称为二头目;另一名叫许大头,是员能冲善打的猛将,带有一支队伍叫作‘飞虎队’,许天雄打家劫舍,靠的全是他,称为三头目。有了这两个人经管内外事务,许天雄也不大管事了。看来,他对山林生活也有些厌倦,人人都在说,他早布置好了后路。”老黄问:“许天雄没有其他儿女?”三福道:“有两个儿子,十多岁时派人送出去,从此就不知下落。”老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也许是布置后路去了。”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苦茶低声对三多说:“给老黄和大林住的房间空出来了,你带他们歇去。”三多就请他们两个去休息。小许、三福也乘机告辞。
为他们准备好的房间,是苦茶十年前和三成成亲的新房。十年来人事变动很大,房间的摆设还保持原来的模样。一张雕花眠床,一只梳妆台,一张五斗红漆桌,两只红漆方凳,井井有条地摆列在它应有的位置上。房间不大,潮湿、阴暗,只有一面小小的百叶窗,空气不流通,在门背后又放了只便桶,因此有股霉臭气,初进去颇使人昏闷,一会儿也就习惯了。
室内灯火荧荧,室外是一片宁静;山区人为节省灯油,习惯早睡,虽说入夜不久,下下木已在沉睡中。老黄伸手舒脚,松了松身上肌肉,说声:“好个宁静山村。”大林却问:“赶了一天路不累?”老黄道:“算不了什么,过去我一天赶一百五十里,一天一百八十里,常有。”大林脱了鞋先上床盘坐着:“今晚怎样个安排?”老黄解开陈嘉庚球鞋也赤足上床和大林对坐着:“现在是酒喝够,饭也吃饱了,干他个通宵如何?”大林表示同意。
四
虽然仅有两个人,他们还是作为一次正式会议举行。
按照程序是大林先汇报刺州形势、工作情况和当前工作中存在的问题。而后就由老黄传达从中央红军冲破第五次“围剿”北上长征,特别是遵义会议后的形势,以及市委对刺州工作的决议。
在谈形势时,他强调:“当前形势对我们有利,中央红军北上,是革命的发展,而不是革命的失败。”“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带来了东三省的沦陷,民族危机的空前加深,人民要求抗日,要求挽救民族危机,党提出抗日主张,符合全国人民要求,因此党的主张获得全国人民的支持,党的影响在扩大,而不是在缩小。”谈到白区工作:“由于过去机会主义的错误领导,使白区工作遭受重大挫折,地下党接二连三被破坏,损失极大,但我们必须拿出信心坚持,纠正工作中的缺点。”老黄又说:“毛泽东同志提出的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方针经过多次考验和反复证明,都说明了它是我们党在现阶段斗争中唯一的正确方针,必须坚决执行、贯彻;因此要有加强建立革命根据地、开展武装斗争的思想。”
在谈到刺州工作时,老黄说:“市委经过反复研究,认为过去的成绩是大的,但错误缺点也很多。地下党组织的被破坏,陈鸿同志的牺牲,姓刘的叛变,都说明了我们对阶级敌人丧失警惕,把力量放在敌人容易打击的地方,把主要力量暴露给敌人。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如何能和他较量?如何不受打击呢?我同意你说过的话,今天刺州农村的天下到底是谁家天下尚未可知。这就是条件,对我们来说非常有利。你也许要问:我为什么对这座大山有那么大兴趣?动身前我研究过这带地形,我以为有这样一座青霞山,有下下木这样一个党的据点,武装基础看来也不薄弱,只要领导得好,一定能打出一个局面!当年毛泽东同志在井冈山,利用它的有利地形和条件,贺龙同志在洪湖建立根据地,也是利用千里洪湖的有利条件。我们今天条件也不坏,正可打出个局面来!”
老黄的传达简单、明确,却又非常有力,大林听了十分激动,他说:“多少时间来,没听过这样振奋人心的报告了。从我调到这儿,时间不算短,在党领导下,也还做过一些工作,但不是没有意见。陈鸿是个好同志,诚诚恳恳地为党工作,但他没跟上形势。在把工作重心放在城市还是放在农村的问题上,长期摇摆不定。你说他不重视农村工作吗?也建立有几个据点,并由他亲自掌握。说他重视农村工作吗?三个特支委员,没一个留在农村主持工作的。他只是有事才下乡,因此农村工作长期在停滞状态。而城市工作,又把主力放在赤色工会方面,对姓刘的也过多信任,缺乏监督检查,因此造成赤色工会暴露、突出。姓刘的这人,不是我事后诸葛亮,对他的品质、作风,我一向有怀疑:好大喜功,不切实际,形势有利就想冒尖,形势不利怕死,结果形势一变,就给组织带来这样严重的损失!听了你的传达,我的眼睛亮得多了,信心也更足了,应该这样做,市委的决定是英明有远见的……”在对一些具体措施上,他也说:“我完全同意市委的决定,特支已不能适应新形势的要求,必须扩大。不过成立特区总不能只我们两个……”老黄道:“市委已有交代,要我们从当地同志中提拔一人报上去批准。”
大林道:“这样决定是从实际出发,我完全同意。至于具体人选我提出三个人来让你考虑。一个是许三多,一个是蔡老六,另一个是蔡玉华。这三个人论党龄许三多最短,但他有别人做不到的长处,他掌握了下下木工作,手头有部分武装,勇敢,肯干,对党忠诚,又是农村干部,正符合上级党委大力开展农村工作、发展武装斗争的要求。”老黄点头,表示同意。大林又道:“把组织调整后,在力量配备方面,也得有个改变。我的具体建议是农村工作可以由两个特区委员负责,加上蔡老六,成一个领导核心;在城市由一特区委员负责,加上蔡玉华、黄洛夫,又成一个领导核心。这样,有重点,又两方面工作都能照顾。”老黄兴奋道:“你的建议,正和我设想的不谋而合!”
大林又道:“我也同意办份地下党报,以加强党的政策主张的宣传。不过,目前条件不足,能担负得起这任务的,现在只有三个人,一个是黄洛夫,他是CY特支负责人之一,担负反帝大同盟的领导工作,走不开;一个是蔡玉华,她负责互济会领导工作,也走不开;另一个是小许,他是个好同志,诚诚恳恳地为党工作,就是文化水平不高,担负不了这责任。”老黄问:“不能再找出第四个人来?”大林摇摇头:“合适人选难找。因此,我建议决议保留,找到合适人选再办。”
最后,他们又讨论起若干具体问题,在城市工作方面要抓对受难同志的援救和家属救济工作。农村工作方面,大力开展活动,扩大组织。老黄说:“中央红军虽然长征,但在老根据地我们还留有部分队伍在坚持。国民党反动派不会让他们过平静日子的,所谓‘清乡’已经开始,我们的队伍看来也一定会突围、反击,刺州是敌人重要的前哨据点,军队调动、供应都从这儿去,我们一定要打出个局面,把敌人牵住,以减少敌人对兄弟地区的压力!”
这次会议开得很顺利,双方没有什么争论,意见基本是一致的。在不知不觉间,天已破晓,从百叶窗外透进山区曙光。大林走下床,伸着他的长腿在房间里走动着,说:“开得真痛快。”老黄也说:“我们把重要问题都解决了!”
当他们宽衣上床,苦茶正起身开始一天的劳动,她轻手轻足地走近房门口倾听着,发觉他们正要上床休息,心想:“像多年没见面似的,整整谈了一夜。”
他们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老黄单独找三多谈话,正式通知他市委已决定把特支扩大为特区,并提拔他为区委。接着就系统地对下下木的组织、思想情况、人员、武装,进行深入了解。最后,老黄对他又提出开辟新区工作的可能性,他说:“我听了你对大同情况的介绍,很有兴趣。你能不能想些办法,把它开辟起来?”三多却感到有点为难,他说:“多年没去过,情况不明。”老黄却说:“你可以利用送大嫂回娘家名义去走走,住上十天半个月,苦茶现在也是革命干部了,还可以通过她工作。条件成熟就建立一两个关系,条件不成熟,摸些情况回来也好。”又说,“青霞山对今后刺州革命发展关系重大,我们一定要把它管起来,而你对这工作比什么人都更适合。”
当晚,老黄以特区党委书记名义正式召开第一次特区会议,并把这个问题重新提出讨论。最后他们又对一系列重大问题,做了组织决议。重大的方针政策都决定了,问题是在如何贯彻执行。
五
为了送苦茶回娘家的事,三多颇费一番踌躇:“该怎样对她说好呢?”他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又是站在同一条革命战线上,他是党支书,她是革命妇女会主席,却很少单独谈有关工作问题,她更多的是去找支部组织委员小许。三多对这朝夕相见而感情颇深的大嫂,也并不真正了解。几年来参加了组织活动,在党的培养教育下她到底有哪些变化,他是知道不多的。总是用旧眼光看她,具有一般农村妇女的善良德行:纯直、朴实、勤劳、勇敢,但也有自私、善妒的一面,而他又往往把她的落后一面看多些,照苦茶的说法是:“我们村男人就是这样,不把女人家看在眼内!”
那个晚上,他主持村支委会议,把支书职务正式移交给小许,回家时夜已相当深,老黄和大林都已进卧室,三多娘也早上床歇去,同居邻家也都睡着,四周静悄悄,只有苦茶还在堂屋对着菜油灯,修补旧衣服。她是在替老黄浆洗衣服时,发现有破洞,想利用晚上修补修补,明天一早好交给他。在往时,这个时候三多也早已回宿地去,可是今晚,他有点特别,一直在她周围旋来转去。她知道他心里有事,故意不去理他,看他怎的,她对这个小叔是太了解了。
只见三多盘旋了半天,忽然在她旁边坐下,一个人默默地抽烟。苦茶偷眼看他,摸不清他的意图。“会开完啦?”她问。三多还是默默地在抽烟。“不早哪,还不回去?”三多不搭腔,抽过一支烟,又接上一支,他往时并没这习惯,苦茶心跳着:他怎么啦?有点不同……一阵沉静,三多又抽上第三支烟,苦茶也有些混乱,只是不响。有好一会儿,三多忽然开起口来:“苦茶,我有件重要事情想和你谈谈……”话说得很不自然,神色也不大对,苦茶心跳着:“他难道要……”她有过这样信念,他们两个人的事一定要解决,而她是决定不先开口的,“别给他以为我没他就过不了!”她相信他会开口。难道要谈的就是这件事?却又做出毫不在乎神气:“你说吧。”
三多眼睛看着别处:“我们有这样打算,要你回娘家去住……”苦茶大吃一惊:“要我回娘家住,为什么?”却没作声,只是把手工停下,瞪着他。三多继续说道:“要你回去住一个时候……”苦茶忍不住了,她怀着极大的不安心情问:“你们是谁?”三多道:“组织上。”苦茶又问:“为什么组织叫我走?”三多道:“为了革命利益!”苦茶不明白,把旧衣服往饭桌一推:“要我回娘家和革命利益有什么关系?你不如说,我在这儿对你有妨碍!”
从她强烈的反应,三多知道自己的话没说清楚,引起误会,连忙解释道:“组织要发展,老黄同志认为你们家乡地位很重要,要你回去做些工作。”苦茶稍为平静,但她还有怀疑,怀疑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她说:“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一来我没文化,二来革命道理说不清,你们叫我去,怕找错人了吧?”三多有点焦急,他知道苦茶性子,说通了好办事,说不通扭住结子好久都解不开,便想用大道理去说服她:“宣传革命是我们穷人的事,为什么一定要那些中学生、大学生才行呢?只要把道理说清,他们信了就会跟我们走。你很会说话,这几年来革命道理也学得不少,一定能行。”苦茶却笑道:“你们不是常说:妇人家干得出什么大事,跟着男子在后头闹就行!既然这是件大事,很重要,为什么不派你们去,偏派我这个妇人家去?我做不来!”说着她把女工拿起,重又埋头做活。
她是借题发挥,而他却是真相大白,兀自忍不住笑了:“你也真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一大堆牢骚,谁肯让你一个人去,组织上是叫我同你一道去。”苦茶还是掩着面,心里却大感舒畅:“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三多又道:“组织也是派我到那儿工作呀。但要你去配合。”于是形势大变,苦茶不禁转悲为喜道:“要是有人送,我还可考虑。”三多道:“不是考不考虑问题,是要你马上决定,一两天就走。”苦茶道:“你不是说过吗?妇人家只配跟在男人后头!只要你一声什么时候叫走,我也什么时候跟着走!”说着她斜眼看他,又扑哧一声笑了,三多松了口气:“她答应了!”
三多娘听说三多要送苦茶上娘家也满口答应,她对苦茶说:“这些年来苦了你,连娘家也没多回一次。要给亲家带点东西去,我们这儿好的没有,挑两只肥鸡,带十来斤红糖去。对亲家娘说,我年纪大,去不了,代我问好。”又低低问道:“昨晚你和三多谈到深夜,他对你说过没有?”苦茶心下明白,却装糊涂,她问:“娘,你问的是什么呀?”三多娘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我说的是你们两个人的亲事。”
苦茶面红红的,只摇头。三多娘急了:“他不说,你为什么也不说?”苦茶低下头,三多娘大表不满:“你们两个人呀,都在三十上下了,自己事还要为娘的操心!圆圆满满的一对,心事都有,我是老糊涂看不出来?就是任性,男的这样,女的也这样,我是快六十的人,没多少年头活啦!”一会儿,又叹了声:“他有心送你去,就是个好机会,你们两个在一路,准有得谈。苦茶,娘可有言在先,这回你们两个的事可要定下,定不了我也不愿见你们。”
其实苦茶也有打算,和三多谈过话,她一夜不能入睡,反复在揣摩思考三多的态度,说他无情又似有情,有情吗,为什么又不对她提出?她等待着他,已经有好些年了,她相信他是明白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愿提呢?是什么阻碍着他,迫使他要这样犹豫?这回她一定要弄清楚,能定就定,不能定也得有着落,好叫自己有个打算。
又过了三天,天刚蒙亮,三多就叫醒老黄、大林。按照计划他们都要在这一天离开下下木:三多和苦茶去南县,老黄和大林到潭头交接关系。
饭后,大家和三多娘告别,苦茶最亲密的朋友杏花和小许都来了,堂屋里一时挤满了人。苦茶打扮得很动人,一身八成新蓝布褂裤,头戴竹笠,背负包袱,面上特别施了层脂粉,画上柳眉,杏花对她开玩笑道:“苦茶姊,你又像十年前一样年轻漂亮了!”苦茶说:“你就是这样,爱胡闹。”又特别叮嘱道:“我走了,这个家就是你的,管不好,回来我同你算账。”杏花对三多娘说:“娘,你听苦茶姊的话,我这个代理媳妇还没当上半天,她就要同我算账!”一阵笑声。
三多也打扮起来,还是我们在白龙圩所见的模样,只是在外衣下多了一条子弹带,以备万一。在肩上又多一副竹担,挑着送给亲家娘的两只鸡、两瓶酒、十斤红糖,一个随身包袱,一竹盒干粮。
三多娘把他们送出大门,又把苦茶拉过一边,反复叮咛:“家里事你放心,有杏花帮忙,我什么也不麻烦。到娘家看看,能多住就多住几天再回来。”悄悄地对三多努了努嘴:“你别看他长的够高大,在做大事,就和孩子差不了多少,面皮嫩,心肠软。这次去,可不要放过他,男人就是这样,你不抓,他跑野马,抓紧了,就听你的。娘在家给你们先做张罗,你们两个一谈定,回来就摆酒。”苦茶心里热辣辣,又难受又感动,真是好家娘!却还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娘,你又说这话。”三多娘怕她不听话,紧拉住不放:“我说的可句句是真。”苦茶笑道:“我照娘话做就是。”三多娘眉开眼笑地站在大门口,由杏花陪伴着,一直等他们在小学转角处消失。
他们几个人由小许送着走出村口,三福早已在大树下等他们,三多问:“带上家伙?”三福笑着拍了拍腰:“送老黄、大林同志,还有不带家伙的!”三多也对他嘱咐:“我十天八天就回,家里事你和小许照顾。”三福道:“一切放心!”三多又对老黄、大林说:“我叫三福,送你们一程。”
大林和三多、苦茶拉手:“祝你们一帆风顺,马到成功。”三多道:“一定完成任务回来。”大林又说:“我以后怕不能来了,这儿有老黄同志。”苦茶感到突然,问:“阿林,你为什么不来?”大林微笑道:“我平时没有空来,可是到了你们摆喜酒时候,我一定来!”大家笑着,苦茶虽涨红面,却也笑着,她感到一阵温暖:可不是嘛,同志们都在关心我们的大事,就是三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