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假使我们说,叶子的个性是脆弱的,这是对的,要是我们说,叶子的个性是硬强的,也是对的,因为叶子的个性是脆弱同时也是强硬的。正因为这样,所以他才被现代社会所遗弃,他想反抗而又不具有这一种伟大的力。叶子他已经认识现代社会的矛盾,黑暗,要打毁一切旧的,建立一切新的,但他并没正确认识如何来做这些。他已看清人类观念的卑鄙,建筑在现代经济制度之下的思维是错误的,但他并没有新的意识的概念。他同情于一切的穷人,苦人,反对一切的富人,豪绅,军阀,但他也只是一种感情的,直觉的,并没有知道社会上有这两个对立的东西。而他唯一的希望:奋斗,第一种元素也不过是想在社会上找一个可以立足的地位,有时,他希望的溪道里,不免仍然含有个人主义,安乐主义的流质。他曾今是有一种决定,便是在不能在社会立足时便去自杀。总之:他并没有想,奋斗的路程是由那些地方去的,要通过那几个阶段,到什么地方止——这些,他是一点也没有想过。至他之所谓奋斗,可以这样说:是他生命的欲火还希望在人间燃烧几天。假使,社会上有一条路,使他走到个人主义,享乐主义的境界去,他是可以牺牲他这暂时的热情与直觉的,而与他所谓恶势力黑暗的社会去妥协的!在叶子这种有计划的幻想的奋斗条件之下,一遇到生活的打击,也只有简单的“自杀”了。
叶子在愤怒中走出了午先生的住宅,跑到了汽车在东西奔驰的马路以后,立刻便有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摆在他的前面,那便是“到那儿去”的问题了。自杀吗?这或者是未来的事,现在还用不到这个,只有模糊地自己也不知所之的往前走去。人们都是这样,在受了几次打击以后,意识界只有空虚去占领着了。
叶子无意识地向前走,他经过C路,D路……路旁的乞丐,小贩,流氓,卖艺者,一个个面孔上都刻划着被生活所割裂的纹,都是些时代的囚。有几个英文写得很好,说得非常流畅,却跪在他所写的英文字旁求路人的惠施。说能力吧?那末,这些人的程度比叶子要高强一点。据那跪在地上的人自己说,他还是一个大学生呢!以大学生而为乞丐,这为了什么?是现代社会制度的罪恶,是私有财产制的结果。叶子知道,时代的囚徒不只他一人,而是充塞在社会之中。
“假使我们说:社会原不会有乞丐,流亡,盗贼……,但终究有这些产生,因为这家伙太不遵守私有财产律的条件,这也许不尽然,工人,农民,小贩,他们是社会的生产者,但他们是一天天在由穷而向着破产的乞丐的路上去走……所以,我们肯定的说社会制度是罪恶的,这话是对的。”
叶子如此的想着。
“假使我们更扩大视线看一看,破落的农村,经济已开始破产,而农民们奴隶形式的生活……城市中烟突伸在空中的工厂,工人的汗血在涂着经济的漫画,而失业工人的悲惨,……更说:小资产阶级的青年,进学校便受了经济的苦闷,出学校在社会上找一件事拿十余元一月的代价以维持家庭生活,他们就这样毫无意义地将一生度了过去……还有出校后找不到工作的……”
叶子从人丛中跄跄踉踉,磨肩擦背地走了过去,而不断地在没系统的想着,失业的人们常是这样。
“假使……”在叶子的幻想中,每段的起头都是假使,要不是假使,那也不是幻想了,“假使世界上没有贫富的划分,社会的生产属于全人类……那时的人,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全人类而生存着,那比现在的压迫与被压迫的世界是自由而有正义了。……”
“假使……”
为着了失去了生存的意旨,而幻想一切他所要想的,这也不是无意义的,而且在这些幻想中,有时也有它的真理,并不尽是幻想呢。……
晚夕从暗色的空气渐渐地笼罩于这灰色的街市,电灯在路旁吐出了黄色的光,汽车依然装载了吸取劳动者之汗血的特殊阶级在街道上奔驰,人力车夫也在卖力气的搬动了他的两腿想多流点汗血以解决今夜的归宿。乞丐,流氓,小贩,也为着了今夜归宿的问题加紧在那里忙碌走动起来。叶子终于因为饥饿,便当去了他的一件坏棉衫,用了他的晚餐,便找到了他那老主顾的贫民旅馆去。一个人到了这样的境遇,还有什么呢?
在夏天,S埠同为资本社会中之一种点缀品的臭虫,那是很有名的!这小的旅馆,这一角二分一夜的榻上,这榻上的破被窝,……它每天接待穷客,同时它也藏着了无量数的臭虫以伴这日间为穷困所疲困的旅者。叶子睡了下去,臭虫便一群群地来光顾他的身体,一个个都是肥而且大,臭味撞进鼻腔,五分钟里,体肤上已是肥,肿,奇痒,血淋淋的了。叶子举眼一看,“哎呀!我的天呀!”壁上,蚊帐上,被上,都是一群群好像厕所内的蛆虫在蠕蠕地蠢动着。叶子也只有很痛苦的皱起眉头呻吟了一声,便又从疲困中朦胧的睡去。但是,刚刚闭上了两眼,体肤上的创痛已不能再忍受下去,只有坐了起来,捉了几个,然而这是没有效力的,臭虫太多了!如此,躺在这榻上不足半个小时,已是遍体鳞伤了!
“哦哦!父亲,母亲,兄弟,姊妹,他们都是幸福的,睡在温柔的榻上,他们那里会想念着受他们摈弃而流落在这S埠,在这贫民旅馆,在这臭虫如蚁的榻上,睡着一个我呢?财富的人们,现在正睡在美人的怀抱之中,他们那里会想起睡在臭虫群中的穷人呢?……唉!穷人呀!财富是世界的,不是那个专有的,起来,我们起来,我们夺取回来……!”
榻上是再也不能睡了。叶子披了一件破夹衫,从贫民旅馆里走了出来。马路上是灰黄色的电光,立着了一两个手里拿着棒头在监视所谓“下流人”的行动的巡捕。此外是一些拉着黄包车在那里东张西望的车夫,再就是乞丐,流氓,小贩,妓女了!叶子在马路上没头没脑走了一阵,终于因为疲困要睡,他便学着他的兄弟们——乞丐——在一个弄堂里找了一个地方,躺了下来。就这样,他很舒服的睡了一夜。
在弄堂里睡觉,是不能久睡的,因为在天明弄堂主人要起来干涉了!
S埠的清晨,是便桶林立的世界,叶子由这便桶密布的马路上走了一阵。他走到了中华楼前面,看见很多的兄弟——乞丐——手里拿着碗,盆,在那个中华楼昨天阔人们所吃剩余下来的残肴饱涨他们的肚皮。叶子记得他袋内还有八个铜板,可是没有碗,只有涎沫下流肚皮里叫了一阵便走了。
D街,C街,P路,W路……叶子无目的走,走走……直走到足力非常疲困,肚皮里饿得不能支持,于是,又当去了他身上的一件破夹衫。他在一个小馆里吃了一碗汤面,又沿着马路无目的走了。鞋子已经破了,破的衬衫裤在这初夏还觉有点凉意。
叶子走到江边,走到他从前上岸的码头两旁,他看见许多兄弟,在那里卖力气的从船舱里将一包包很重很大的东西背到资本家的货栈里去,听说背包东西可得一个铜板。叶子忽然兴奋了起来,想:“我每天背六十包东西也可维持生活了。”于是,叶子便开始第一次去尝着劳银奴隶的滋味。身体不健康的叶子,他这种计划又不能不失败,他背了一包大的棉花,便头重脚轻起来,包的重量是依在肩与头上,头不能举起,两眼不能直视;尤其是要走马路的这边冲到马路的那边去,有时要等待电车汽车走了过去,走时又要加紧速度率,才能免去汽车电车的危险。叶子背了一个能力不能胜任的大包,在路旁等待汽车电车的飞驰十数分钟,他正鼓起了勇气冲到马路的那边,包却从他的肩部抛在电轨上,而身体也倒了下来。这时正是一辆汽车驰过,差一寸便断了他的腿。势利的巡捕,很快的赶来,在他身体的瘦骨上敲了几个重重的棒头,要抓他到巡捕房去。还是几个同病相怜的背包兄弟,走来骂他“没力气就别要做”的话,代他将包棉花背上了栈房。叶子没有拿着一文的代价,吃了几根痛人的棒头含着眼泪走了!
叶子走到了另一个码头,码头上供给乘客候船休息的长椅上,坐了几十个失神落魄和他同样的兄弟,他也就在一个角上坐下。因为昨夜没有畅眠,又因为奔走大半天的疲困,和刚才痛打的疼肿,叶子坐在椅上,不能自主的两眼闭了起来,人声,汽笛声,汽车声,电车声……这些并不能扰乱他的好梦,他沉沉的睡去了。轮船码头的规律是供给旅客休息的,不是供给失业者睡觉的,在资本社会中失业者是应当没有出路的,只知执行这样的命令式的法律,而不知这法律对与不对的巡捕,他总是很高傲的,依着现代社会的势利,他来压迫比他更可怜更苦痛的人们!他举起了他的棒头,履行现代社会保障富人们一切权利的法律,在叶子身上重重地敲了一棒!
“你这狗东西,走!”
叶子从梦中惊醒过来,举着眯睎的两眼:同坐的兄弟们都露着了讥讽的笑。
“唔?你为什么打我?”
“我就是这样要打你!”巡捕又敲了他一棒头!
“你这……资产阶级忠实的狗!”叶子说了一声,便负着痛创走了。
五月间,靠近海岸的S埠,天气是时常易于下雨的。灰色的流云,在天空占据了全个势力,S埠落在恐怖的空气里;天,不久便要下雨了。
穷途的叶子,受着几次的打击,他的悲愤,奋斗,在无形中渐渐地消失,现在他只想解决他的生活问题。他看见马路上有很多相命先生,一天天的也可生活过去,虽然他知道相命不过是一种欺骗,但现在的社会又有谁不是欺骗呢?他很想做一个相命先生。
叶子从地上拾起了一枝粉笔,立在墙角,在壁上写了“觉觉命相”四个大字,“喂!八个铜板,新法相命……”的叫了起来。他不自然的姿态,不敢叫唤的声调,他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
叶子立着有一个钟头,才来了一个老头子乡下人,老眼里汪着泪水,多皱纹的面孔上装着一个大红鼻头。
“喂!八个铜板,新法相命……”叶子居然唤得好听起来,有节拍,有腔调。
“先生!六个铜板好吗?”那老头儿声嘶着说。
“好,六个铜板,就六个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