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壁岩上滑下几声凄厉的狼嚎以后,雨完全停歇了。天上的云薄薄地匀了一层,浮烟般的白影,一刻后,也悄悄地流落开了。在西面天空上,露出细极了的一条月牙,可怜的光芒,无力地投在岩顶的几棵高耸的桐树上。肥大的叶子还沾着水珠,一摇一摆的。……
风一刮,凉得透骨。
屋里,柱子上的火,油快涸了似的缩下去了。底下,两个人呼,呼……地把长而且粗的鼾声冲上来。在他们的梦中,也许还落着狂风暴雨吧!
老李要不是醉了,有这么个陌生人在屋里,也许不会这样踏实地睡着吧!
火池里剩下一堆灰烬。突然坐在旁边的人,立了起来。游魂一样虚茫茫地,蹑着手脚走往王得、老李睡着的土炕前去,像只胆怯的老鼠,不时把眼睛向四面看望。两条枪靠在炕沿和柱子之间。他伸出手去,一把抓起一只来。是过于兴奋了吧!他的胳膊抖着。
他瞧见两个脑袋。一个是王得的,另一个是……
在他懦弱惯了的眼睛里,露出不相称的凶光。在这时,他的神经已经碎麻头般错乱了。他嫉妒一切,这虚虚的烟火,这黑暗,……当他高高举起握着枪的双手时,一种怒和恨的热力,使两条眉毛,出乎自己意料地倒竖了些。嘴唇也咬得发白,周身全在颤着。就在这刹那……远远突然飘来几声鸡叫,从窗隙送进来。
——哦,天亮了!
他又颓然把枪放回原处。一声不响,回转头走了。
一会,院中柴门轻轻被人推开又关上了。
浮云完全刷净的那会,天,变成纯青的浅蓝色。所有的树叶,全在风的漩涡里,悄悄地欣语。石块经过了激流的冲洗,白的是晶莹的,蓝的就如同几堆蓝靛上滴了一滴水,慢慢在那儿融化。白与蓝往往吻合起来,变成一片。只是中间倒垂着的枣柯、山楂,挂了几片小巧的红叶。衰老的草,更不像样了,穗子全粘在一堆。
凉的风吹进屋里头来,老李的酒全消了,懒懒地翻过身,爬起来,揉着眼睛,走下地去,……屋中烧了一夜的高粱秸,充满了呛鼻子的焦味,这会还没消净。他去踢开门,瞅了瞅门旁的两个小伙子,还猪一样蜷缩着,睡得很香。他拍醒了他们,往回走——火池已经灭了,可还有淡青色的烟一丝丝往外冒。
“哦!……”
他呆住了。在他脚下明显瞧见一摊血,已经凝固成深紫色。
……是一种良心的责罚吧!他想起昨夜的,那是多么遥远而模糊的梦啊!倏的,像一种刀割的刺痛,在他的灵魂上,仿佛插入一只尖锐的木刺,……他咬着牙,瞧着那团血。那血在他的眼前涨起来,浮动起来,觉得是从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流出似的……
主人橐橐地从窗根下走过去。
老李仰起头来,两颊红红的,蹲下去,无力地把一只扒灰的木锹削去那血渍。
咕,咕……咕……
一阵磨磐的摩擦声。一片枣树疏朗的影子,印在木窗上。朝阳刚露出来,从那两片裂了纹的玻璃片上滑过来,撕碎的白纸片一样,懒洋洋洒在黑土地上。屋中开始旋回着一股一股发霉的潮湿味。王得还睡着不动,肩膀头在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着。老李的心上给一片扯不碎的灰埃和蛛丝掺杂了的粘东西罩着。在这清朗的早晨,他突然觉得一片没有头尾的灰色。
立起来,把木锹当地扔下,心里想着:
——昨晚真不该喝那么多酒,昨晚。……
惭愧地走到土炕前,拍了两下王得圆圆的,结实的肩膀。王得一咕噜爬起来……一眼看见老李把一张小脸皱得跟胡桃一样。他羞惭地说:
“哦,我起晚了!……”
满屋的晴光有些刺眼,他揉了两下。没想到老李一手拍着他的肩膀,一面攥着他厚厚的手掌,下劲地摇了两下,扫兴地悄悄地说:
“老弟!我不应该喝那么多的酒!……”
“你现在醒了吧?后悔。哼!你也学会了!真瞧不透。”
王得摆脱他的纠缠往门外走。当他一只脚跨出了门槛,一只脚还在里面,一阵凉风,就使他鼻子一痒,打了两个嚏喷。太阳发着葵黄的光,照在树叶上,石块的尖锐点上,窄窄的草叶上,全都反射出一点点珠子似的闪烁的星光。倏的一股凉气般,掣了一下,他听见老李叹了口气,……自己捣鬼:
“我知道,在人世上永远有一个人愤恨我,不明白我。”
那个小女人在枣树下推着磨。旁边一个披了臃肿的棉衣的小孩子贪吝地望着枝上的干枣。
“睡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