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战百胜
……“八一五”以后,有一部分打惯游击战的部队刚刚出关不久,在东北严寒的风雪里,作战一整天,战士们把脸都冻得通红,手脚都麻木了。紧接着,晚晌,又打了一场村落战。发起冲锋的时候,敌人机枪打得像泼水一样,封锁面前这一块开阔地,空气发烫,火星像打铁一样嗞嗞乱跳。前面的战士倒下来,这时一部分战士停下趴在雪窝里了。三连副连长王海清恼火了,跳起来,跑上去,拿枪托往战士脊背上擂,喊叫着:“你,你怕死!”敌人机枪闷头盖脑地紧响,战士们突然跳起来,跟着是潮水一样的队伍前进,在那天崩地裂似的一刹那间冲上去了。黎明,敌人的枪不叫啦,战场上空偶然有一颗两颗流弹吱吱飞过,村庄静静地冒着黑烟,占领了。王海清任凭自己脾气,什么事是搁不了一会,他立刻集合队伍讲话,把那些战士狠狠刺激了一顿,战士们的自尊心受了沉重打击,痛哭起来,他自己严厉地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走了回来。
在宿营地,他瞪着两只大眼睛,气鼓鼓地躺在那里。
每当这时,指导员宋相清就得安慰他一番,他不会理睬他,——可是渐渐嘴边就露出笑意了。
他们两个人安排在一个连队里,是十分巧妙的。他们两个人的性格,处处都是鲜明对照:一个暴躁,一个耐心;一个瓮声瓮气,一个低声细语……不过指导员从心底里敬爱他。每当王海清跳着脚,额头上冒出汗珠,一面骂娘,一面跑上去的时候,指导员总是微笑着,但又十分担心副连长的安全。他却从来没有正面提过意见,他怕他们误会自己不勇敢,实际,指导员哪一次都拿着匣枪抢着带突击排。
王海清理想中的人物,是连长于金生。在五年战争中,这人培养了他,甚至改造了他。于金生在战斗上勇猛极了,他已经负过十三次伤,正因为他是钢铁一样的人物,他时常暴躁如雷,喜欢简单,他的理论是“不怕死”。有一次,正准备投入战斗,他俩坐在一起,望着前面滚滚的黑烟和子弹的火花,狠狠地抽着一支纸烟。于金生突然颜色一变,指着自己身上:“老王!——上级瞧得起,这回干个名堂出来,这就是我的光荣,你瞅!”他露出胸脯上的伤疤。虎地站起来,把纸烟头一丢,拔出枪上去了。王海清简直是处处跟着于金生走,虽然开讨论会的时候,他顶容易打瞌睡,作战时,却愈来愈惊人的勇敢,不过,他心里有一个从不告人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常常激动他,他盼望着成为一个真正了不起的英雄。
现在,是1946年2月,冷得透骨,雪落了两天两夜。这一回可不简单,上级动员号召说:“沙山子这一战是决定关键上的一战。”战士们嗷嗷叫,情绪像火一样旺盛。雪地里是那样苍白寂静,战士们在深雪中滚着爬着,敌人排炮疯狂发射,密密地打在王海清周围一百米以内,——看!来了!……来了!敌人在雪上爬呢!——近了,近了,虎地一下站起来了,一色的冲锋枪哗哗响成一片了。我们哗地站起来,吭,吭,吭,掷了一排子手榴弹,黑烟四起,血肉横飞,把敌人的进攻打下去了。一扭转形势,我们立刻发动向山头冲锋,一连冲了三次,于金生愤怒了,可是在半山坡他给炮弹炸翻了。王海清立刻奔上去,他忘记掩蔽自己,把于金生拉回来。血,从于金生胸口,像泉水一样喷出来,染红了洁白雪地。他睁开眼说:“我革命成功了,——你们拿下敌人阵地呀!……”他牺牲了。王海清脑袋嗡嗡响,心跳着,他猛扭身大喊一声:“有种的跟我来呀!”集结在他身边的两个排,一声不响跟他上去。战士一个、两个、三个沉重地、一声不哼地倒在半路上,王海清果敢地一冲上去,就跳进敌人工事,占领山头,——在最后几秒钟,一梭子弹朝他身上打来,他来不及作任何动作就沉重地跌落下去,他失去了知觉。……
王海清从火线上被运下来,三天三夜,才清醒过来。现在睡在医院病**面,动过手术,虽然危险期已过,可是面色苍白,两眼窝下去了。
医院里的日子是难打发的,天天在**磨来磨去,他的心思却在遥远遥远的火线上,他最苦的是不知他的连队在哪里,在做什么?一天,穿白罩衫的女看护进来,给他带来一封信。
他是雇农出身,十八岁参军以后才学习文化,这二年自己坚决往军事干部方向发展,同时也忙,对文化学习稍稍放松了一点,不过报纸能瞧个大概,也能写简单的信。他坐起来抓着信,他知道,在这世界上,除了前线自己的部队同志,现在还不会有人从旁的地方给他来信;何况他现在正需要从前线来的兄弟般的友情呢。他的手指有点颤抖,竟然弄得信纸沙沙响,他皱了一下眉头,——他首先看了人名,“啊,指导员。”他笑了,然后他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可是他的笑容慢慢淡了,慢慢没有了,最后他手里捏着那张信纸,唰地倒在**了,——他的两只眼睛火星一样闪亮着,望着,这时他什么也没看见,他眼前是那次激战的战场。这时,窗外,春天的风雪发狂地呜呜啸着,这声音在他脑子里,正如同那天战场上的声响,像潮水一样掀来翻去地冲击着。战场,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眼前,刺痛着他的心,他好像听见一个一个沉重的身体倒在潮湿的雪地里的声音。
他突然又熬着伤口刺心的疼痛,坐起来。天快黑了,可是他看得清那一段信:
“你带上去的两个排,只剩下三个人,……上级表扬你,打得勇敢。”
于是他眼前出现了他的连队。
不知道一齐转过多少地方,经过多少时间,在宿营地的铺草上,在战壕里,他和他的战士们一起受苦,一起享福,他没一天离开过他们。
他们,——他一个个在心底默念着他们的名字,立刻如同看电影一样,一个个从他脑子里转过去,——张得顺、李彪、秦纪春,……都是英勇、热情的战士,可是现在都没有了。
王海清几夜没闭眼,翻来覆去问自己:
“为什么只剩下三个人?”
他想了好几天,老实讲,脑壳都想疼了,……最后,他从那复杂的战斗中,找寻出一条道理,他的眼珠发红了,他摸索着床和墙,站立起来,他兴奋地靠近了玻璃窗,向外望去,——在那儿有一片土地、树林……“是啊,我没有根据地形,我没掌握火力,也没组织兵力,于金生一牺牲,就蒙了,我没保持一个指挥员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有的清醒头脑,我没找出一条冲锋道路,……”他这时在窗外这片土地上假设出另外一种情况:——那天,零下四十度的严寒,风把雪粉吹满天空,太阳红而无光,敌人占据着山岭,集中火力对准正面冲锋道路猛打。那是山坡,山坡上盖着漫膝盖深的雪,他那天就一下从那正面涌上去了。如果不那样,如果拿火力支援突击部队,如果通过侧面山洼里的小灌木林,这样接近敌人,这样突然出现,这样给敌人一个措手不及,……那就会胜利,那就会跟战士一道看到胜利。
是的,他像在茫茫大海中发现大陆,他找到了原因。他了解了:一个指挥员最主要是带着战士们取得胜利,可是自己却拿全部战士的生命,才换得那么小小的给雪掩盖着的山头。这场思想上的斗争是残酷的。现在,他就一点也不原谅自己,他觉得这是打了一次可耻的败仗。
经过多少日子以后,他的体质慢慢强壮起来了,只是伤口还在发脓。医生嘱他安静休养,他却架着一支木拐,到新由前线下来的伤兵那里去了,——他从他们嘴里不断地得到许多消息。一天有一个战士,穿着肮脏而潮湿的衣服,浑身好几处绷带,进来,(雷声在天边轰响,外面落着夏季的急雨,……)王海清知道这战士是跟他同一个师,他像见了亲弟兄一样。战士一屁股坐在**,告诉他:
“前方很好。”
王海清急着问:“武器怎样?”
“都换了一色儿三八式,子弹压得人够呛。”
“机枪呢?”
“打起仗到处咔咔叫,一个连三四挺。”
王海清递了支双鹤烟给那战士,战士扭过身吵着找医生换药去了。王海清当时伤还没封口,可是不久就上前方了。
回到前方,团里决定他仍然回三连担任连长,他背着小包袱就去了。指导员热烈欢迎他,把替他领下来的英雄牌也立刻拿给他,他连看也没看一眼,就塞在小荷包里,往后在连队里再也没人看他戴过。他却立刻跑到班里,找那两个排仅仅剩下的三个战士——林成、金立成与李百海。他们三个说了句:“副连长回来了!”突然孩子一样沉默,哭起来了。王海清也不知怎样,这几个月在医院,忍也忍着了的眼泪,现在一下控制不住流出来了,他拉着他们的手,半天,几个人讲不出一句话。还是王海清抑制了情感说:“那回,——我对不起你们!”他们共同忆起他们那许多看不见了的战友,三个战士用明亮的眼睛望着他说:“你再带我们去打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