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苍老的嗓子,震动了一下他的耳朵。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一面招呼了一声,就转身走回去,老李正紧着那支枪上黑朽的背带,一条腿蹬在炕沿上。王得抢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嚷:
“那个人走了?老李!……那个……”
“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我们也上路吧!老弟!”
王得背好枪,两个人一齐走出去。这使那殷勤的主人,很惊讶——每次,老李来这儿落脚,因为次日只有半天路,就到云谷了,所以他总是清早起来,喝着茶水,同主人畅畅快快谈起这边那边的情形,……尤其是当人家称赞着他的胆量,说着他在狼见愁怎样吓跑了一条大狼的时候,他会扯开薄薄的两张小嘴片,嘎声地笑一气,这回,这回,……
“老李爹,早呢!半天路还这样忙?”
老李沉默着地只挥了挥手臂。倒是王得招呼了两句:
“打扰了!客走主人安!走回头路,再来谈!”
他们走出柴门去,太阳从树上掠过,照红了半个脸。这回走的,该全是石板路。走了丈巴远,王得回过头去,看见老主人还站在门前的绿荫下,一手搭着凉棚在眼睛上,往这面伸着脖子瞧。他拐了一下老李,两个人停住脚,把手举起来,摇了几下,然后大踏步走去。
从两旁树根下的莽丛里,卷出一股青气味。太阳把四个人的影子,扯得森长。风一过,王得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爽快,吹起口哨来。
跟着路拐了方向,蓝河又吐着白沫横在眼前了。这里对岸是和这边相同的山岩、树林搅在一起。可是已经不很险恶,峻峭。河水平平地流着浮着浓浓的乳酪一样赶着朝烟,四处岩顶上,树梢上,还挂着一些,不过大部分都压向水皮来,流滑开去了。草地里,有许多野兔欣快地追逐着。
咕……喔……咕喔……
清脆的鸟声,从那散着松子味的树上投下。
老李始终没开口。王得在欣欣的晨风里,想起昨夜同老李谈了半截的话,现在是必得说的了,出了山口,就得分手了,最后他又把那沉淀了很多日子在心底的思索,滤淘了一下。他想起马房的酒味干草味,他想起昨夜老李醉了的胡闹,他想起那可怜的虫子,那惯于知足的猪……
他走近老李,拉了他一把。
“老李!你听我说完了昨夜的话吧!真的,不是一天了,直到今天,你明白,我也不能不讲了!”
他顺手在路边拔了一枝野在轮草,折着,折着。
“……那种生活,我真的不愿再过了,可是,……朋友们凑在一堆,也不容易,不过,老李!我现在还不是给人当猪一样豢养的时候啊!假如我这样下去,我知道手和脚会磨得那么大,那么厚,简直会让你自己害怕,哈,哈,(他猛地摔了手中的草叶、草梗)可是你的脑子呢?试问?它,将要变成一个木块,或者是一个小孩子踢的枣核球,是不是?从此你的脑子失掉效用,不会再有一点好梦让你做了,下去,迟早会像那个人一样,嚷着:‘命运啊,命运啊!’老李!在多少年以后,我也许渐渐变成一个这样麻木的人,可是现在,现在我年轻。老李!你不要忘了我还年轻!”
他末尾激动地摇撼着手中消瘦的肩头了。他还看见那小小的脑袋在摇,头发在颠簸。
朝曦里,每一朵云,都鸟一般划过去了。开始展开一片蔚蓝的天;在高远的空中,仿佛正响着一阵诡秘、细微的银铃响,这声音一直从披满了草棵的深峭谷中散出回音。在树叶上飘**下去。
柿子树全羞涩地垂了头。枫树倒多起来,沿着下斜的坡脚,一堆堆的红影。
老李抿了一下嘴唇,转过头他瞧见王得的脸上闪着从水面上反射过来的日影。他轻轻打了一下那攀在肩膀上的沉重的手掌,轻快地把枪托了托。
“你是养不住的野马,老弟!……我全明白!……”
两个人的眼睫毛下都凝固一点想爆开的火星。
“……可是……你以为我就甘心做一头猪吗?每天流着血汗,任凭着人家打骂,像一头猪样吗?唉!昨晚你说得太对了,只有你明了我!不错!在年轻的时候我也那……样……想过……”
眼微阖着,仿佛在回想一段甜蜜的过去。
“我要干,我抛开了家,心里老那样想:‘我不能就这样呆下去。’现在……家?家也许都饿干了,跑着,……一晃啊!老弟!完了,一个人的头发也有点发白,手指头往往麻木起来什么都不知道,那还说什么,……这几年就不敢想,我的性子多么倔强,可是一辈子的磨炼,锤砸,我没有勇气了,所以喝酒,……一喝就得醉过去胡嚷,胡闹,完了,唉!……”
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很清楚,二三十年把一个倔强的性子揉成棉团。这一个人,只能这样一天天活下去,一直到他最后喘不过来一口气为止,……他猛然嘴唇上拼出几个字:
“这是生活!……”
拐了一个山脚的路口,旁边又耸立起一片树林,蔽得下面很阴森。老李眨了眨眼,并没呼嚯,呼嚯,……喊两声探出头去。倒是张兰他们脚快跑到前面,……王得、老李,谈着天落在背后。两个人心上全有一块锡铅在熔化,这融化的热汗,有一个时刻也许会灌注到每一根血管里去。
“喂!……李老爹快来哇!……”
张兰站在树林前,一只手举在空中晃着嚷。
老李退下枪背带。两个人手心都微微沁出一点汗来,攥着那滑滑的枪杆,往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