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一个人上吊了!……瞧!”
果然,一株粗大的树上,一个枝子手臂一样,在空中横抄过去,一个人高高悬在上面,脸朝那边看不清楚。风一来,那枝子一颤,尸体也转了一转,又歪过去。王得眼快,一瞧那粗毛蓝布的破褂子,裹着那瘦瘦的身子。他一边把脚插入树林里的草丛,朝老李扬了一下手:
“喂!……是那可怜的虫子!老李!……”
老李一声不响。等他仔细看时,老李的皱皱的小脸膛,忽然变得像白灰片一样,没有血色。
走着,一些衰老了的草虫猛地钻出来,跳着飞着乱撞。小米粒那么大小,那么黄的草籽,沾在脚踝上。风习习的,除掉几声天籁的鸟声啾啾响一阵,静极了——几乎是一种死的沉郁。走到那粗大的树下,王得使枪铳把那绳子打转过来,……昨夜,坐在火池旁叨唠着“命运”的家伙,真地在这命运的绳索上停止了呼吸。明显的,在他的左额角上淤积着一块血渍。那血是沿着耳鼓、腮帮,流到肩膀上,紫糊糊的。
“我害了他!……”
两行泪水,忽地从老李绞动着的眼皮上淌下来。王得也愣着了。他有点模糊:……这血,这紫色的血,当时给这末路的流浪汉,是怎样的侮蔑。……
黑。……
老李的心上,非常难过,头有些眩晕。他的眼睛,不敢望一下这可怜的死人的脸——那红得已经发紫发白的舌头,仿佛一只给刀子剖开皮的鱼肚子,暗紫色的鱼肚子,跟着一股血,从那破口上迸榨出来。干涩的舌头,就那样露在张开的嘴唇上。脸像风干的鸭脯一样,松弛的,连眉头也皱不上。
嘎,嘎,……密密的树顶上漏下鹞鹰的吟叫。
王得把那绳子一枪杆撞断了,扑的,一棵木块般落下地来。他用脚把它踢翻过来。脸朝下地栽在草丛里了。
“走吧!……老李,这世界上是没有弱者的路的,只有鼓着气走!……”
他温顺地拉了老李的手。他觉得这只握在手心里凉得石子一样的手的轻微的颤抖,很呕心……这只手,同那懦弱的在生活前面默认着命运而死掉的那两只手有什么分别,他不明白。不是一种憎恶,也不是一种怜恤,是与失望仿佛的一股冷流,穿过他炎热的脑子。他下劲地抛丢老李的手。……
谁也没言语,往前走去。
蓝河渐渐平静了,河面也瘪缩地窄拢了。
下了一个陡阪后,太阳渐渐烘得空中发起淤热来。老李敞开了泥污的衣襟,露出那瘦骨嶙峋的胸膛。山的凸面的蓝渍,在扇着的微风里渐渐收缩了。走过一条窄窄的、两旁都是岩石的路,升上一个岗巅。回过头望望一叠叠山耸着,越远越高。这儿仿佛是在一个山麓上。拐过一片树林,蓝河拐了弯。
远远隔着山林,那里有放羊人吹着口哨,清脆地甩着鞭子。
走尽一段树丛,老李突然停住脚。
“这儿是岔路了,往这边……那顺着河岸是到云谷的。往那边,涉过水……老弟!那里……嗯!那里也许是更远、更远的地方吧!”
王得缓缓地退下枪,交给张兰。他转过手握着老李的手。
“我走了……你,你,……”
“好吧!小子,真棒,”他挑了大拇指,“……我也许是最末一次了,这凶恶的蓝河啊!它磨毁了我几年来的倔强……”沉吟了半晌,“哼!你说的一点不假,这是生活!去吧!趁着年轻。但愿你好运气,老弟!蓝河的水永远是向南流的,你走吧!向更远的地方去吧!”……
王得扬起手抹了一下额角沁出的汗珠。点点下颔。
走了……一会他走到河沿的乱石堆上,挽起裤脚,涉往水走,很吃劲地,一只鸥鸟般地渡过对岸,回转头来!……老李一脚蹬着一块巨大的光石,兀然不动。王得举起手摇了摇,老李也笑着牵了牵薄薄的嘴角举起一只手来。张兰他们也呆呆莫名其妙地扬起手来晃着,晃着。
王得摇晃着唱起来。
望着这条大路,
我讥笑着一些脓包!
他们怕风,怕雨……
可是他们还咒恶着没有一点光!
……
太阳在河滩上闪出千万点金星、金花。
一会,那个蹒跚的背影,在黄绿色的地下,往远处消没下去了。只剩下响亮的、铜铃一样的歌声还留在空中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