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也没哈过吗?!”王海清皱着眉追问。
年轻的副排长掀动着眉眼说:“腰也没哈,就冲上去了。”
王海清问清每个排的伤亡,统计结果伤亡十人,可是二排就占了一半,不过敌人一个整连被全歼了。
全师范围的战斗结束了。在附近一丛丛树林内的村庄里,王海清走在部队最前头,进了庄。他一声不响听着背后战士们热情地纷纷谈论、欢笑,——他打过无数次胜仗,享受过无数次战胜后的幸福,但,只有这一次,他感受了真正的胜利的愉快,而且愉快得有一滴眼泪从他眼边上要落下来,他赶紧伸手抹去了。他动员大家帮助炊事员烧水、做饭。村庄里,立刻充满一种和平的气氛,战争如同一种黑色旋风似的旋卷过去了。现在西下阳光把村边树林、田野照得通红,鸡在悠然地啼着,老乡们从村外牵回自己的牲口。王海清脸也不擦一把,走来走去,在战士群中挤着,最后在一家贫穷的农民房间里,他看见一小群战士蹲在灶火前面,火光熊熊照着他们的脸,他们注意力集中地在听中间一个抱着枪的战士讲什么,——那战士慢吞吞地说:“你记住!——火线上,到了节骨眼上,你就是想往前,愈往前跑得快就愈能活下来;你愈跑得快,子弹打到你的机会就愈少;敌人要打死你,可是你上去把他打死,你就活了,……”这人正是李百海,他眉飞色舞,坐在火光的红影里。王海清站在那里,任何人都没注意他,大家都陶醉在战后的谈话里。他笑了,他悄悄转过身走出来。
第三天,夜晚。他到了营部,营部小桌上点一盏豆油灯,营长还是那样服装整齐,绯红的脸上漾着微笑,把一张油印的火线报纸推到他面前,诚恳地说:
“你看!报纸上奖励你们有勇敢有战术。”
王海清心跳了,他没有看报,他沉思了一下,举手敬了礼,出去了。
他没回连部,——他一直走向二排去。二排长李善友,是他的老战友,而且抗战时跟他一齐由地方转入主力,他当班长李善友当战士,他当排长李善友当副排长,而且他对于李善友,正像于金生对于他一样,有着深刻的影响。战斗结束后,那天会议上检讨伤亡,王海清拿严峻眼光看了李善友一眼,这显然是一种批评,加上负了轻伤膀子挂在脖颈上。这几天以来,李善友更加窝火了,一个劲儿闷头睡觉。这一刻,王海清摇醒了他,他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没精打采说了声:“连长来了!”王海清拉他向外走,天已黑,明月东升,天空像一片蓝海。他俩走在河边上,王海清耐心地检讨,李善友抬起头望了望他。他突然动情地拉着李善友的手说:
“老李!你知道,敌人是怕我们的,我们刺刀要见血,我们不怕伤亡,前仆后继,这是我们光荣传统,——我说过爱惜战士,不是怕牺牲,那是因为我们从前打游击战惯了,一个劲儿往上涌,太不讲究战术了,……”但是李善友固执地抬起头,两眼闪着勇敢的光,他永远不相信他的勇敢是会错误的。
实际上,——王海清无论如何是爱勇敢的战士的,不过从血的教训中他定下了新的标准:他严格地要求战士的勇敢,同时他关心着勇敢战士的战术动作。所以,回到连部以后,他与指导员研究了一番,把李百海的战场动作报告给团部了。经过战士们的讨论,李百海成为战斗英雄,当了班长。
1947年冬季,冰天雪地里,经过几次残酷作战,李善友在最后一次作战中英勇牺牲了。营长升了团长,王海清升了营长,指导员因为合作得非常好,升了教导员了。不过两年多,十几次战火的锻炼,王海清已经成为一个熟练的指挥员了,——他带出一个非常出色的连队,这连队有勇猛素质,又有了机动、灵活、打战术的优点。现在团里作战斗部署时,总愿意掌握这个营,在紧要关头,去完成艰巨任务。可是到现在为止,他总没忘记沙山子那一次血的教训。因此每次战斗以后,他和教导员仍然不顾疲劳,进行严格的检讨,把每一个战士的伤亡都提到战术原则高度,提到自己指挥问题上来。最近一次作战以后,夜晚,他望望教导员,听一听开开会倒在炕上睡着了的副营长和副教导员的鼾声,他说:“把他们弄醒吧!”“弄醒?!——打了一天仗太疲劳了,让他们睡睡吧。”可是营长坚持了自己的意见:“天一亮也许又打上啦,指挥员多辛苦一点,战士就少受些苦,……”检讨完了后,他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他的眼珠红了,他却走了出去。屋外不知何时落了雨,雨点打湿了他。这时整个村庄寂静无声,在一棵树下,他突然遇到站岗的战士,他看清,立刻想起这战士是两个月前从后方补充来的,也想起在白天他是怎样在火线上作战的,因为白天他自己就在突击连的位置上,于是笑着谈起来:
“你是松江省的阿城人吗?好,现在你是个好战士了,这回,你打得不坏。”
战士坦然回答:“不坏,这不是我还在站岗吗?我打死了三个,……”
“对,你冲上去,十分勇敢,他们怕你了,是不是?——可是你通过麦子地,动作还不够好,你不应该直线跑,你应该迷惑敌人,——让敌人瞄准了第一枪,第二枪又打不到你了。”
那战士严肃地听着营长的指示,笑了。突然王海清问:
“你们排长是哪个?”
“李百海。”
“听说营长从前也是二排的!”
“不,……这和李善友有关系,可惜现在他牺牲了。李百海怎么样?”
“跟着排长没亏吃。”
王海清笑了。
等不到天亮,营长跟一个哨兵的谈话就流传开了,战士们热心地讨论起来。他们通过一个决议:“下次给咱们突击机会吧,咱们打个更漂亮的仗。”
当那满纸歪歪扭扭战士笔迹的信拿到教导员手里时,王海清问:“他们说什么?”
“他们打上劲儿了。”
“因为他们知道打仗并不是自己死,而是自己活,活着才能打死敌人。”
教导员沉思一下抬起头:“对,从前我常想,我们为什么就这样能打胜仗,现在我明白了,——不管怎样,我们的进步是大的,我们从每次血的教训里学得东西。老王,用不到你拿枪托子到火线上去擂了。”
王海清兴奋地说:“沙山子以后,我一次也没擂过,现在更用不到我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