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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1页)

关于张振华,李侃然想了许多。记得开战不久,张振华从北平回来,第一次的会见是在一个座谈会上。一个大餐桌围坐了许多人,白光的电灯泡吊在当中。香烟的烟雾充满了房间,在电灯周围回旋着许多白的烟圈。人们你一嘴我一舌地谈论着。只有张振华用两只肘拐撑在桌沿,两手捧着偏起的脸,眯细着眼睛看着每个说话的嘴巴,每个把话说完,他都把眉头皱一皱,仿佛别人的意见都是那么幼稚似的。众人谈得太多了,最后都掉过头来望着他,请他发表意见;有一位青年还站起来郑重地说,希望我们的救亡前辈给我们一些指示。他才把眼睛闭一闭,咳嗽一声,之后就说了一遍组织得非常严密的理论,末了,他主张:“我们应该赶快成立一个救亡组织,成为我们指导的组织,抓紧每分每秒,集中精力,把民众迅速地动员起来!”全场一致鼓掌了。他带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把两肘撑在桌上,捧着了那张眯细了眼睛的脸。过几天,那组织因为环境的关系失败了,李侃然遇见他时,他就愤愤地挺着眼圈骨说道:

“这些救亡分子简直不行!顾虑什么呢?干起来就是,难道在北平的时候,我们没有干吗?我给他们提出些很好的意见,但是他们不听!不听算了,我反正是一个人,环境不对,说不定哪天把草鞋一穿还是走我的!”

后来就听见他很忙,说是为了生活并且为了将来的路费,不能不找一个职业——自然是合乎身份的职业。他跟李侃然说:

“唉,真没有办法!说是我‘红’得很!××大学不敢聘我,只好教中学了!妈的,反正我只是准备几个路费!其实我要找一两百块钱的事并不难,有好些从前的同学和过去的好朋友还打听我,‘振华回来了吗?’但我不愿去找他们,他们和我走的路是不同的!要想升官发财我今天不是这样子!哈哈!”

一幕又一幕的印象在李侃然的脑子里闪烁着,他把它加以考量,分析,到了跨进自己的房间,从床边经过,在一张写字台前坐了下来的时候,那印象还在他的脑皮质上粘着不去。他于是一手把简章稿纸铺开,一手拿杯子倒了些水在墨盘里,磨起墨来。不知怎么忽然来了一个结论了:

“是的,一切还是只有靠我们自己认真地工作起来才行的!”

但周围许多声音向他袭来了,麻将声很清脆地拍打着桌面,砰砰訇訇的,中间还夹着胖大的喊声:“和了和了!”接着就哄起一阵哈哈。这是从上房那家人家传来的。对面厢房那家,则在放着留声机:“桃花江是美人窝……”那种**靡中带着肉麻的尖脆声音,很刺耳地不断涌来;滴滴答,滴滴答,窗外的街上,那卖担担面的,很响地敲着梆梆。“花生呵!脆花生呵!”“橘子!甜橘子!”这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着,沸腾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把他的脑子完全扰乱了。他竭力不听它,收紧自己的注意,看着稿纸,但那些声音却在他耳朵里吵得厉害。他将将看了两行:

第一条本会定名为××抗敌会。

第二条本会以拥护政府抗战到底,协助政府进行抗敌宣传,动员民众参加抗战为宗旨。

忽然,在许多声音中,又加上叮叮叮的铃声了。

“李先生!收信!”是一个沙喉咙的喊声。

他皱起眉头,跑出天井来,一个绿衣邮差把信递到他手上,就两手推着脚踏车出去了。

对面那家,有一对男女的头并拢地在窗口晃动着,随着《桃花江》的调子有节拍地**来又**去,发光闪耀着,大概又是在跳舞了。

“这些从战区里逃来的高等难民!”李侃然的胸脯鼓动着,心里感到非常地不舒服,而上房那家则用噼啪的麻将声向他示威。

“哼,前方将士如何地在同敌人浴血抗战!而这些家伙却……”他喃喃着,心尖上像压上一块石头,就回进房里来了。

“越是有这些现象,越是应该加紧工作!”最后,他坚决地想到。

他把信封一看,是母亲寄来的。

“这信可以慢点看,”他对自己说,“重要的是先把简章先改好来!”就原封不动地把信丢在桌上了,拿起笔来开始修改简章。那些歌声呀,牌声呀,叫声呀,仍然在他耳边乱七八糟地纠缠着,但他的心已封得非常坚固,不再被扰乱,在稿纸上走着笔尖,顺利地工作起来了。窗外流走着浮云,遮蔽了阳光,使得屋子阴暗下来,以致稿纸趋于暗淡,但他已仿佛一点都不觉得。

“侃然,你弄好了么?”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他非常钝感地侧着头想一想这是哪个的声音之后,才车转身来,见是长杆子的张振华。

“你不是去讲演么?为什么这样快?”

“那些学生也都去送出征将士去了哈!时间改了!”张振华说着,那灰布长衫在门框那儿一飘,就走到桌子边来。

“你来得正好。请稍坐坐吧,我就要删改好了,请帮忙斟酌斟酌……”李侃然用笔尖向**一指,就又反身伏在桌子上。

张振华坐在床边,两手支在床心,一个斜躺的姿势。突然从对面厢房传来唱小旦的声音,那打牌声里也起了吼叫,但并没有引起张振华的注意,他的脑子里正在不断涌现出他的讲演底稿:

“在西方——这三个字一开头就要说得响亮点……在西方,德,意法西斯帝国主义,唆使它们的走狗西班牙叛军佛朗哥,向着西班牙政府进攻;在东方!……这三个字也要说得响亮点……日本法西斯帝国主义,以疯狂的残酷的行动向着我们中国进攻!全世界已经到了革命与战争的伟大时代!……这是冒头。”他想,眼前就仿佛现出一幅画景:只见坐满一个大讲堂的学生们的头,都静静地翘起望着他,无数张年青的面孔都那么严肃地,对他表示敬意。他这长杆子的身材站在讲台上,稍稍偏着头,伸出右手向他们指点着。他记起有谁说过,伟人苏格拉底是极其善于雄辩的,讲演时就有着这样的姿势。他的眼光通过鼻尖子望过去,那画景消失了,单看见李侃然那弯在桌上笔不停挥的手,那眼角起着鱼尾纹的长长的侧脸,是那么单纯而愚蠢的。

“他那样子很像一个中学生!”他的脑子里忽然掠过这么一个思想。

他站起来了,伸手翻着桌子上的一堆书,拿起厚厚一本《社会史纲》来,翻了两页,就放下了,又拿起另一本《大众哲学》,用两个指头夹着封面,翻开,但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就那么把书停在胸前,微笑地眯细着眼睛说:

“你看过《新哲学大纲》么?这本书你很该看一看……”他习惯地把头稍稍偏着,伸出右手,他立刻又记起这是苏格拉底式。

李侃然正在用了最大的注意力工作着。张振华好像感到一点点失望,就要把右手收回,但李侃然忽然抬起惊愕的脸来望着他,那斗紧的两道剑眉攒聚在那长马脸的中央,简直是多么愚蠢的雕像呵!他于是用手指热心地画着书本道:

“我是说,你顶好看看《新哲学大纲》……”

“唔!”不知这是肯定呢,还是否定,李侃然“唔”了之后,又埋下头去工作起来了。但立刻李侃然就觉得自己这态度是不好的,于是一边写,一边说:

“是的,我从前看过一半……”

“嗯,你应该把它看完,顶好是多看几遍。”张振华把嘴杵拢一点,“你如果没有,我那里有——”随即他直起身子来叹一口气,“唉,可惜我有许许多多的好书,这回通通丢在北平,给日本鬼子弄光了!那是我十多年的成绩呵!从前我真是穿吃都舍不得,全都买书了!”他忽然有所感触,坐回床边,用两手扣着后脑勺,沉入深思里。忽然一种声音牵引了他,他竖起耳朵,就清楚地听见一个尖脆的声音唱道:

“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新秋……光……景……”

而眼前的纸窗,在日光下映着那摇晃的树叶的黑色剪影,这唱声,这景象,简直又仿佛坐在北平的公寓里一般。在那样的地方,在工作之余,一个人躺在籐睡椅上,让日光和树影吻着脸颊,手指还夹着一支袅袅升起烟线的香烟,那该是如何舒服的休息呢?

“你在北平,你不是被捕过么?

“是哈是哈!”张振华听见他又提到他生命史上最光荣的一页,立刻把眉毛在眼圈骨上一扬,一翻下了床,笑眯了眼睛,“是哈是哈!那是‘一·二八’发生以后的事了!我那时在救国会里,简章啦,宣言啦,全是我一个人干!被捕的那天,我还正在起草一张宣言哩!”

他无意地把窗子的扇格推开,屋子顿时明亮起来,日光在窗口跳跃着,刺人的眼睛,铺着白布卧单的床,堆满书的桌子,以及李侃然的长马脸都反映得鲜明而清楚。这刺激了他,胸脯都鼓**起来。

“那回的情形真是严重得很!”他继续道,“被捕的,我们一共三个,在监狱里,我向他们说,‘为了中华民族,硬气点!’但是才看见老虎凳的时候,老陈简直吓昏了!但是认真说起来,那实在是残酷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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