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侃然站起来了,把改好了的简章送到他手上。但他还在兴奋着,不知道自己手上拿的什么东西,马上又放在桌上,嘴唇边沿跳溅起白泡沫,又说下去:
“但是我,并不把它放在眼里,虽然我昏死过去几次——因为他们实在把我看得太重要了!想起来,那实在是残酷到……”
他从前曾经说昏死过一次,现在却忽然说是“几次”,李侃然不禁笑一笑,又把简章送到他手上,他这回才看了起来。李侃然静静地守着他一条一条地看下去。
一阵凉风从窗口吹了进来,嘘着人的面颊,几片树叶脱落下来,叹息地撞着枝干,一飘一摇地落到地上。张振华忽然车转头去看看,自语道:
“在监狱里听见这样的声音是很凄凉的!”
李侃然着急地皱起眉头,但又觉得不好十分催逼他,只得静静地等他把话说完后又看简章。只见他翻到第二张时,眼圈骨忽然耸起,眉心挤成沟结。他立刻感到不安,仿佛身上穿着硬毛衬衣似的,脊梁都冒出微汗。等他看完了时,便振起精神,看他说出什么意见。但张振华却老是捧着那稿纸,沉吟着。他只得问了:
“呃,振华请不客气的……”
“我觉得你的字倒写得很漂亮的……”张振华沉吟了之后,终于说了。
李侃然的脸上立刻起了红云,好像感受了侮辱,就把草稿收了回来,折叠着。
“他生气了!”张振华想,赶快又从他手上夺了回来,哈哈笑道:
“不多心!不多心!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的!”
“没有关系!”李侃然平静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张振华这回才真的感到一种强有力的意识在他的血液里抬头了,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仿佛一种声音在责备他自己:
“我刚才为什么要对他敷衍呢?我是应该积极指导他的!要不然,素以‘老资格’看我的他,会起怎样的感想呢?”
“侃然!”他带着一种教师将就学生的样子,凑到他面前,用两个肘拐撑在桌上,偏了头说道,“对于这简章,我以为你这样改,就很好。的确,你办事是很认真的!”他说到这一句,就特别眯细起含笑的眼睛,看了李侃然一眼,“请恕我不客气地说一句吧,我觉得这一条还应该修改一下,”他伸一根指头点在第九条上,“关于组织这一项,你这一删又删得太简了!你说?”
李侃然没有回答,等到听他把那第九条详细地解释了之后,又觉得自己这太给人以难堪的沉默态度是不对的,便笑道:
“呵呵,不错不错!我将才把它忽略了!”就提起笔来。
张振华感到非常的高兴,手掌拍着李侃然的肩膀:
“呵,你真是太好了!肯接受别人的意见!”见李侃然笑一笑,就又滔滔地说下去,“这样的事情,其实是很简单的!重要的是经验,从前我在北平的时候……”他说到这里,就把右手伸出来指点着,但李侃然忽然站起来说道:
“振华!我后来想了想,觉得那天筹备会上,有些人提出意见,希望大会的成立顶好稍缓两天,再多方面去接洽那些还没有来参加的人。但是当时大家都对这意见没有引起重视,很快就否决了!……”
“那是吴大雄提出的意见!这人我顶讨厌他,光爱说漂亮话,出风头,一点事情也不做,从前我们在北平的时候……”他说到“北平”两个字,又把右手伸起来了。
李侃然立刻提醒他:
“其实那天不仅吴大雄一个人提的呵!”
“从前我在北平的时候,我在救国会里,他曾经跑来会我,哎哎,你不要打断我的话嘛!我晓得,不管是他一个人也好,很多人也好,他这意见是错的!”他立刻想纠正这意见,只有拿出自己的理论来,于是把眼圈骨挺起,凹下的眼睛睁得大一点,把句子组织得像一篇论文似的说了起来,还用手掌在面前一推一**的,以助他那说话的气势,“我们本质地说起来,在今天,日本法西斯帝国主义疯狂地野蛮地无耻地进行它的企图灭亡我们这中华民族的今日,在我们这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作为反帝反封建的先锋,必然地是知识分子,从历史的经验说来,‘五四’‘五卅’‘九一八’‘一二·九’,种种运动都证明知识分子必然而且应该参加到斗争里来,”他用手掌抹抹额上的汗水,话是不断地继续着,“这抗敌会在发起之先,不是曾经各方面都接洽过的,自然不能否认,这回的接洽是不周到,可是,”他拿两个指头橐橐[5]地敲着桌面,帮助他这句话的力量,“可是我们何必一定要磕头礼拜的请来了才能开会喃?(橐橐橐)他们不会自己来吗?(橐橐橐)何况我们曾经发过帖子的。(橐橐橐)自然,我们办事情不能不小心,仔细,但也不必太兢兢业业,不然做人也太难了!”(橐橐橐)他忽然把那手举了起来,“从前我们在北平的时候……自然,此刻又不同的……不过……”
这贯穿着老长老长的无穷的名词和术语的话,李侃然还是耐心地听下去,看他说完了,拿出手巾来揩着额角的时候,才笑道:
“理论倒是一篇理论……”
“理论是实践的反映!”
“自然,知识分子应该参加到斗争里来,然而事实是需要我们想方法来推动……”
张振华立刻纠正他的话道:
“注意!我是说‘知识分子必然而且应该’,我当中有一个‘必然’,注意!有一个‘必然’!”
“好吧,就算有一个‘必然’吧!但事实上需要我们——”
张振华又打断他的话道:
“怎么‘就算有一个必然’?我是确确实实说了‘必然’的!”他用两个指头在桌上敲着,脸都涨得通红了。
李侃然感到一种威压,只得沉默了,把眼光向着窗外,只见有几个麻雀唧唧地在树桠上跳着,扑着翅膀飞了开去。金黄的日光已爬进窗来不少了,他就从桌上拿起火车表来道:
“呵呵,开会的时间快到了!我们现在去吧!”
“忙什么?此刻才一点半!离两点钟开会的时间还早得很哩!我从前才从北平回来的时候就上过不少的当!两点半去都还早!”
“可是我们自己还是得遵守时间哈!”李侃然一边说,一边就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把家里来的信装进衣袋里,加添道,“不然大家都一同腐化了!”
这后面的一句话,使张振华怔了一怔,但随即一转,把眼睛眯笑成一条缝,拍拍他的肩膀道:
“哈哈,如何?我说你老弟确是不错的!的确,他们都太腐化了!好,我陪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