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把我——”
王志刚立刻打断他的话:
“你那种绝对的现实主义是不对的!”
李侃然皱起两道剑眉,把他的长马脸凑拢一点,又向他解释道:
“但是你把我前面的一句‘一种罗曼蒂克地对于战争的憧憬是必要的’的话忽略了!”
“我并没有忽略!你不是又说‘不应该诗化了’吗?我记得哪一位革命家说过,不会做梦的,不配做一个战斗者!可见你是错了的!”
李侃然沉默了。他从王志刚那铁紧的闭住的嘴,跟那锋芒毕露的眼光,感到一种太顽强且固执己见的意志,于是觉得受了重压似的,他的唯一忍受的办法就是沉默,但他又觉得王志刚那种精力有余,非常活泼的一面,究竟是可爱的。为了打破这僵局,他于是把话头转开去:
“你打算什么时候到前线去?”
王志刚好像还余怒未消的样子,好一候儿,呼出一口气,才说道:
“唉,总是走不成哈!我父亲他们总是不要我走!他要我去做一个公务员,我才不干咧!我已经看见他在办公室坐一辈子了!一天到晚坐着,又没有多少公事办,只吹牛,无聊得要命!我是决不走我父亲那条路的!我父亲又要逼着我把大学读毕业!在这样的时候,哪个还有耐心去读那些古书!然而讨厌的是这后方的工作又做不起来!你叫我咋个办呢?今天那旅长说:‘我们是上前线去了,希望你们在后方努力救亡工作!’但是咋个办呢?我想,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哪天还是脚板上擦油——溜他妈的!”
李侃然听他说着的时候,脑子里也闪出他母亲的信来,心尖上就感到隐隐的痛苦,然而想:
“但是,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我们究竟都成长了!虽然他同我,各自成长起来的基础,显然是不同的。”
“你这决定很好。”他说道,“不过,我想你还是暂时不忙走,因为这后方很需要人工作,人手少得很咧!”
“可是你看咋个工作?”王志刚气愤地伸手指着签到簿,“两点钟过这样久了!还没有人来!”但他忽然把眉毛一扬,高兴地叫起来了:
“呵,我们的主席来啦!古得摸铃!”他便一蹦跑了过去,跳到大门边,一把抓着张振华的手,就陡闻着一股酒气,“哈哈,我们的主席又吃酒啦!”
张振华那被酒浸得微红的两个突出的颧骨跟眼圈骨,更红了,便昂起头,报复似的用手拍拍他的背道:
“哈哈!你这小老弟!密斯吴正在到处找你咧!”
“你别瞎扯呵!”王志刚就跑开了。
张振华立刻皱起眉头,把眼圈骨高高耸起,现出心事很重的神气,向李侃然招手道:
“侃然!我告诉你一件重要的消息。”他就站在草地中心。
李侃然跟王志刚都迎到他面前来了,睁大眼睛把他望着。张振华前后望望,才说道:
“刚才我在朋友席上,听见好几个人说,冯斌他们那批人在说闲话,今天不来参加会了!”
“啥子?”王志刚叫了起来,“他们要咋个?”
张振华没有看他,又加添道:
“因此我没有终席就跑来了!听说他们要退出咧!”
好像一锤打在李侃然的脑壳上,他慌乱了一下。但他把嘴唇闭得很紧,两道剑眉下的眼睑一闪一闪地,在思索着这件事发生的根源。在这样的时候,他冷静了,他觉得应该慎重地来加以考虑。
“那么,这回事弄糟了!”
“自然,糟是有点糟!”张振华点点头说,“不过,他们不来,我们也可以成立起来!”
王志刚也跟着点点头道:
“是哈!成立起来就是了!你怕就把我们摆干[9]了么?从前就是东顾虑,西顾虑地顾失败了!还要顾虑到啥子时候?”
这些话好像箭一般射来,李侃然只有用沉默的眼光来承受。他觉得他在这时应该做得无比的镇静,决不能轻率从事。他的身体就像铁柱子一般,不动,长马脸也鼓一般绷紧。他想起刚才在街上同吴大雄的谈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