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字写得真漂亮,一手好字。”他用着赞美而认真的眼光盯住施服务员,施服务员的嘴边立刻闪出了忸怩的微笑,脸都红了,他于是更加出声地笑了:
“哈哈,看不出,看不出!”他一面说,一面想:“这年青人真受不住给他灌米汤,轻易就露出一种女人似的羞态,也许我可以想法使他为我所用吧?”
“施委员,我哪天一定请你帮我写一堂屏,我把它裱来挂在中堂上的。你看好吗?”
施服务员窘得有点难为情起来了:
“哪里哪里,我的字是乱七八糟的,我们在学校里就从来不讲究写字这些。”
“哈哈,你太谦虚,你太谦虚。你乱七八糟写,都写得这样好,如果不乱七八糟写,不是写得更好吗?啊?”他张着嘴巴望着他,见他只是忸怩地把脸微微摆动一下,他于是又赶快把话转过来了:
“不错不错,新脑筋的人是不大讲究写字的。我也不大讲究。施委员,你从前大概没有到这边荒地方来过吧?唉唉,这地方人的脑筋都旧得很!”他一面把信纸放在桌子上,一面说;同时用食指向施服务员的头一指,又向自己的头一指,不自然地加上一点鼻音道:“这地方就只你是新脑筋,我自己也……军长把你派到我这县来,我真高兴,我们两把手真可以给地方上做一番事业。而且你又是学政治的。哦哦,我想请问你一句:你那天说的那《民约论》是一个姓卢的写的,他叫卢甚么?”
施服务员见问到他的“本行”的话,立刻从不会应酬的窘况中解放出来了,微笑答道:
“是卢梭。”而且对于这自称新脑筋的人好笑得很,于是又伸出食指在桌上写着向他解释:“这卢梭的‘卢’不是姓,这两个字应该连着读,是名字,是译出来的。他是法国人。”
刘县长不在乎似的把头一仰道:
“哦!……那么这人还在吗?”
施服务员又笑了,又向他解说:
“已经死了多年了,是一千七百——“他忽然也一下子记不起究竟是一千七百多少年来,于是红了脸一面拉过一本政治学来,一面皱起眉头说:
“唉唉,是一千多少年呢?我也一时记不起来了!”
“哦!”刘县长又不在乎似的把头一仰,“好吧好吧,不必翻吧。——那么我请问你,那天你说《人权宣言》,既然人人都有权,一个县长会怎么办?我觉得孔子有句话说得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啊?”
“不,不,人权是人权,政府权是政府权。”施服务员立刻分辩地说,“至于孔子的那种说法,是一种愚民政策,许多学者都曾经竭力反对过了!”他于是马上给他举出几个学者的姓名来。
“不错不错。”刘县长竭力不要和他争理论,因为和这种“血气方刚”的年青人争是犯不上的。他于是微笑地从事实上来说:“可是这边荒地方,人民都是这么愚蠢的。他们从来就不懂得甚么权不权的。而且他们也觉得要维持地方治安,老虎凳这些是很需要的。像这样的情形,假使你来当县长,会怎么办?”
施服务员立刻提出他的见解来反驳了:
“不,不,人民不会要老虎凳的,人民要的是平安。人性的根柢是善的,是能够相互扶助而平安生活的。俄国有一个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说得就很好。”他为要证明他的意见,马上又伸手拉一本书过来。
刘县长觉得这人有些书呆子气,笑着拦住他道:
“好,好,不必翻书吧。我们来谈事实。譬如假使你来办,你会怎么样?啊?”
施服务员立刻兴奋了。他觉得应该使他看重自己,这就正是发挥自己的抱负的时候,他把右手一挥,两眼都发出梦幻似的光辉来了,说:“如果我来么?我就要从根本做起。首先把一县划成许多单位,每一个单位抽出一部分人出来训练训练,受一定的公民教育。再又叫他们去训练所有各个单位的人民。使他们懂得自己是人,是公民,应该互助地来发展地方上的各种事业。谁是喜欢穿得破破烂烂,不愿穿绸穿缎呢?”他觉得这比喻得很巧妙,脸都兴奋得发红了,于是用食指在桌上一划接着说下去,“好,初步告了一个段落,第二步我们就来啦。问他们,你们愿不愿过好的生活?过一种现代的生活?他们这时都有智识了,当然都说愿意。好,那么我们就把这肮脏的城市来改造过吧。于是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大家都把马路修筑起来,工厂建立起来,商店弄得堂皇起来,街上跑着汽车。至于乡村,多培植森林,改良种子,改良肥料,改良耕具,使它变成一种非常优美的田园生活。”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向窗外投了一眼;其时天井里金黄的阳光都在欢快地发笑,天空也梦幻似的闪着晶亮的蔚蓝。他的眼睛更加发出梦幻似的光辉来了,好像看见了在那蔚蓝得像天鹅绒般的天幕下,热闹地躺着改造后的街道纵横的城市,商旗在屋檐口随风飘翻,汽车们在马路上飞驶,工厂的笔立烟囱在忙碌地吐出牡丹花似的黑烟。包围着城市的乡村,都是一片无涯的浓绿,许多黑点子在绿色的田中点缀着蠕动,那是正在耕种的农夫们,在森林里发出欢愉的各种雀鸟的歌声,在庄园里发出平安的鸡犬的鸣声……他的嘴角闪出微笑来了,接着说下去:“好,这一下生活都好起来了,谁还有争夺?哪里还有盗匪发生?那么这时候的老虎凳还用得着吗?”他停止了,兴奋地红了脸望着刘县长的胖脸。
刘县长几乎要忍不住哄笑出来了,他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很好玩的。但他竭力不让这笑露出在脸上,做着很认真的样子,睁大一对眼睛称赞似的把头一摇,说:
“这是远大的计划,远大的计划。是的,‘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我很赞成你。好,我们有机会就来做吧。不错,军长确有远大的眼光,训练出你们这么一批人才。”
施服务员见他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意见,而且这么亲热和坦白,心里非常高兴。他忍不住好奇地偏了脸问:
“你怎么以为我在给军长写信?”
“哈哈,你不用多心!”刘县长觉得趁这时正好下手了,于是轻轻一拍他的肩头玩笑似的说,“我是并没有想到的。只是那天陈分县长向你我说,军长把施委员派到我们这县来,不是来同时给军长侦探我们的吧?我说,哪里哪里,施委员是一个顶纯洁的青年……”他用着不太高,也不太低的声音说到这里就停止了,用手指拈弄着八字胡须尖,射出很锐敏的眼光把他看着,看这句话会使他起着怎样的反应。
施服务员吃惊地怔了一怔,想不到他们居然怀疑自己是“侦探”!但“纯洁的青年”这几个字却是很中了他的意的,他于是赶快微笑地解释道:
“我看这对我是太——不,不,是有点误解了,我是来服务的,我不是来干那样的事的!”
“哈哈,我也是这么说。”刘县长把胡须扭了一扭,随即把声音放低下来认真地说,“陈分县长这人讲话是有些‘那个’的——人家都说他喜欢造谣,有些人还说他通匪,其实照我看来他有些地方太不检点了——至于那个话,我不过无意间听见他那么说,今天就这样失口说出来了,咹,我真该……该……想来你不会多心吧?我希望你也不必向他提起……”
“不会不会。”
刘县长为要显得自己说的都是很随便的,便伸手到桌上翻了翻堆得很整齐的几本政治学和军事学的书,随口又称赞一番,最后他掉过脸来说:
“我看你们这些受过训练的人办事精神都很好,”但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见他办过甚么事,这称赞未免有点过火,于是又赶快加添道,“我看你每天都起得很早。”
施服务员兴奋地微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了。
“这算甚么,我们在学校的时候还要早!”一说到学校他就更加感到有话讲了,于是挺起胸脯,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很自然地在胸前一挥,忘我地一直说下去,“当我们刚开学的时候是冷天。天还是一片墨黑,那黑呵,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在那样的时候,起床号就把我们吹起来了,我们只消三分钟就把军服穿好,裹腿绑好,床铺理好,被条还要折得四棱四角的,真是只要三分钟。一出了寝室,天上……”他张着梦幻似的眼睛,举起食指兴奋地向头上的楼板一指,刘县长为了使他满意,也跟着他的手指两眼闪着含笑的光把胖脸向楼板仰了一下,口里喊出:
“哦?”
其时,施服务员正在不断地说:
“天上的星星还是非常透明的。我们在操场上操着操着,脚都冷得冰透,到了天亮,我们才看见满地是一片白霜。”他说到这里,又把食指向地板一指,刘县长又用含笑的眼光跟着看了地板一下,随即大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了不得,了不得。难怪你的身体这么壮。”他说到这里,突然忍不住滑出了下面的话:“我那大的一个小儿明年就要在高中毕业了,身体就是很弱,我也想把他送到你们那样的学校去受一下训练。”他立刻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妥,但既已说出来了,又觉得说了也好,因为可以使他明白自己是他的前辈。
施服务员稍稍怔了一下,但因为太兴奋,仍然高兴地把左手的袖口抹上去,露出圆滚滚的半截晒得黑红和半截雪白的手臂,用右手的食指点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