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你看我的这手。”
刘县长摸着嘴边的胡须,称赞似的点一点头,同时心里想:“这‘孩子’确是一个喜欢充神气的,我倒很可以好好利用他一下。”
他走了出来的时候,心里更加确定了:
“是的,我要做点事情给他看,使他暗暗地给军长报告去,那么陈分县长无论怎样在参谋长那儿捣鬼我也不怕他了!”接着这思想好像一根线似的一直发展下去了:“是的,我决定来一套打匪,同时也可以用一种方法来把陈分县长的通匪坐实。”
他的胖腮和嘴角不禁闪出微笑来了。
回进自己的房间的时候,桌上已堆起一叠公文,他知道那是司法官送来请他批阅的。在一张垫了虎皮的椅上坐了下来,拉了一件到面前来翻看,但他又想起陈分县长的事来了,接连几次焦躁地拈扯着胡须向窗外看。
终于那听差走来了,他便响着宏亮的声音喊住他,问:
“陈分县长来了?”
听差赶快垂下两手说:
“还没有,监督!不过那黄村长来了,他要会监督。”
刘县长见他对黄村长的来,说得那么随随便便,没有像自己感觉这么重要似的,立刻很生气了:
“他来了!你怎么不早进来报告?唔?”
听差吓得一怔,赶快说明道:
“我就是来报告监督的。他刚刚从黄村来。”
“哼,就是来报告的!你去跟他说,请!”
他见听差跑了出去,立刻就紧张地等着,但不一会儿却只见听差一个人走了进来,他于是大怒地问了:
“黄村长呢?!”
“我把他请到会客室了,监督!”
“哼,浑蛋!”刘县长在地板上顿了一脚,“我是叫你请他到我这房里来呀!哼!”
黄村长是一个不胖不瘦的长个子,一张满布烟容的山羊脸,两撇黑色的小胡子,一双多疑的东看西看的三角眼睛。他一走进门帘来,就赶快揭下那顶戴了八年的发黄而又卷了边的黑呢博士帽,露出他新剃过的发青的光头。刘县长用嘴唇一指,向他说“你坐”,他就用左手先摸着背后的椅子边沿用半边屁股小心地坐上去,立刻慌张而恭敬地说道:
“监督,昨天晚上又有人来向我说了,说是陈监督昨天把吴老娃吊起来了,还用藤条打了一阵子,吴老娃竟把我从他那里拿来的两百块钱的事都说出来了!”他说着,生怕有谁在背后听见似的,赶快掉过脸去看了一下。
刘县长立刻着急地跳起来了,胖脸变得很难看。黄村长的心里也立刻跳了起来,看情形,他想刘县长一定知道了那回吴老娃拿出的钱不是两百块而是三百块,而那一百块他一拿到手就五分利放出去了。他小心地吊着的半个屁股坐得更直,只得准备硬着头皮挨他一顿骂。只见刘县长责备似的用手指敲着桌沿说:
“咹,你们真是这么不小心!他去捉他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把他夺回来?”
黄村长见他说完之后用手在胖脸上一抹坐回虎皮椅子去,他才放心地透出一口气来,动着眼珠两边看一看,赶快皱起眉头解释说:
“监督,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呀!吴老娃是住在黄村口的,离我家有二十里路。那天恰好我叫我家长富到林家去收我的租,恰恰去就碰见,但已经迟了一杆烟的时候了!那天他去收租,我曾叫两个团丁背枪跟他去的。哪晓得他知道的时候,叫团丁去追了一程也没有追着。他回来一跨进门就喊:‘爸爸呃!吴老娃给他们捉去了’,那天我家长富早去一步就好了!”
刘县长从鼻孔冷笑了一下,用手指摸着嘴边的胡须,威严地看了黄村长一眼。“自己这么着急,而他却说些不关痛痒的,真是有些讨厌!”他这么厌烦地想,于是觉得他那种土头土脑的样子,简直是一个十足的痞棍。但这痞棍他又觉得不能得罪他,因为他们这些人在地方上确是很有势力的。他感到刚才自己那样地跳了起来不能不是没有涵养。他于是调和一下呼吸,把两手筒在袖子里抱在胸前,偏着脸说道:
“好,那些已过去了。我们来说现在的吧。”
“监督,”黄村长非常恭敬地说,“我看这事完全是白森镇李村长和我捣蛋!”
“为甚么是他和你捣蛋?”刘县长不耐烦地皱着眉头说。
“就因为去年那件事呀!去年我买他侄儿十亩地,他狠狠地造了我一阵谣,骂我用赌账骗了他侄儿!其实那不能怪我,那是他侄儿不肯卖给他……”
刘县长把眉头更皱起来了,想:“你去你的田地!你妈的田地关我甚么事?讨厌,总是这么不结不完地说他自己的一大套!”但他有静听别人说话的涵养的,仍然紧紧把他看着,想从他话里看出那症结来。
“监督,你晓得。从来各种民刑案子我都是叫他们一直到县里来的。但是自从陈监督到白森镇上任以后,李村长就在他面前鬼鬼祟祟地说了不少的坏话,攻击了我一通,并且把黄七的村长挤掉,自己当了村长。于是从那时起,许多应该到城里来的案子他都给他拉了去,有时还拉到我的黄村来!所以我说这回吴老娃的案子又一定是他捣的蛋!”他气愤愤地说到这里就停止了,怕有人听见似的瞬动着两眼又向背后看看,接着又恭敬地看着刘县长。在他看来,这胖胖的正县长应该是可以压得住分县长的,心里着急地想:“但愿那一百元的事情不发作才好!”
“你还听见别的甚么消息吗?”刘县长靠在椅背顶的头不动地问。
“没有甚么消息,监督!”黄村长想再激他一下,于是说,“就只听见说,他把他吊起来了!他把那两百块钱的事说出来了!”
刘县长觉得这事情究竟太糟了,是非想个办法来对付陈分县长一下不可了。他的头仍然不动地问道:
“那边的土匪没有甚么消息么?”
黄村长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望,直着腰机械地答道:
“没有,监督!那还是前两个月说是要来抢黄村,现在好久都没有听见了。”
“但是,据我最近几天所得的消息,”刘县长镇静地一面说,一面无意识地拉过一件公文来。黄村长以为那就是甚么“消息”了,慌忙凑过上身来。刘县长赶快向他摇摇手:
“不是不是。这不是。我最近听见说,就在你们附近又有土匪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