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县长每回和他在天井边遇见,两个老远就发出会心的微笑。
“军长的回电该快来了吧?”刘县长掩不住自己的高兴,大声说。
“我看是该快来了!”施服务员也掩不住自己的高兴,大声说。
“那么我们这里又要多一个犯人了!”
“那自然罗!”
终于军部里的电报来了,刘县长一从端正站着的听差手上接过来的时候,高兴得手指都发抖了。马上站在办公桌边,在玻璃窗射进来的光线中拆了开来,只见那电报纸上由左至右横行地译好了几行字——
刘县长鉴陈分县长着即撤职遗缺本部遴选干员接充剋日首途来县至该员未到任前仰由该县长暂行兼代军长×印
他看到“撤职”这两个字,非常地高兴,嘴嘻开几乎要笑起来了。但仔细一看,却怎么也找不出“逮捕”“查办”这些字,他的笑立刻收敛了。他想这一定是参谋长帮他的忙了,心里感到了一阵慌乱。即到看见“暂行兼代”几个字,他完全软了,两手垂下来了。他全身无力地坐到虎皮椅子上。他想:“这简直糟透了!大事去了!放虎归山了!现在不能办他,他倒可以从从容容弄些证据到军部去捣我的蛋了!而且更糟的是还要我去‘暂行兼代’呢!”他不由得忿怒地在桌上一拍,喃喃地说起来了:
“哼,‘兼代’!这简直是拿大蜡烛给我坐![3]要是给我长久兼代下去,那未尝不好,但这顶多不过一个月!交代还没有接清,马上又要交代出去!陈分县长是要去的人,他在交代上玩我一点花头我就吃不消!而且他一定要干的!那么撤职査办的倒不是他,倒是该我来了!这算什么?这是什么办事?这简直明明叫人坐蜡烛!”他对于军长渐渐不平起来了,在桌上又是一拍,气愤地说:
“这种军人政治简直是太‘那个’了!他们就从来不体念我们官吏的苦衷!”
他知道命令是不能违抗的,感到了非常痛苦。正在皱紧眉头的时候,眼前忽然来了一道光,立刻发现一个可以免除这灾难的办法了,因为他看见施服务员正在天井边兴奋地笑着向他走来,老远就大声地喊:
“监督,电来了么?”
“来了来了!”他赶快变得高兴地说,胖脸腮都笑得耸了起来。立刻请他坐在旁边,很坦然地把电报送到他手上。施服务员拿着一看,顿时不笑了,嫉妒地看了刘县长一眼,讪笑地说道:
“给你道喜!这真是又骑马又坐轿的喜事!”
“呃呃,不敢当,不敢当!”刘县长谦虚地点一点头说,“咹,军长对我是太厚爱了,我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他微笑着,把头仰靠在椅背顶上,安静地看着施服务员的脸,注意着他的变化。
“那么你什么时候去接事?”
刘县长立刻皱起眉头了,两眉之间那片肉皮都挤成川字,摇一摇头说:
“唼,我正愁着。现在正是冬防期间,事情特别多。我这里的公事已经堆得办不清,还到白森镇去接事,那简直要透不过气来了!虽然每个月可以多收入一百四十元。”他为要加重这语气,特别对着施服务员的眼睛全伸出两手的指头来扬一下之后,又单把右手伸着四个指头来扬一下,“可是一个人究竟只有这许多精神呀!不过,我有点奇怪,军长怎么没有委你去?”
施服务员的圆脸立刻通红,连耳根头都红透,不说话,只是轻微地叹一口气。
刘县长看出他的意思来了,索性再逼进一句,很认真地睁大眼睛:
“据我看,如果军长委任你去兼代,是最适当不过的。照我看来,你的才能,比陈分县长高超得多了,不说去任分县长,就是任县长都是绰绰有余的!”
施服务员非常感动了,眼睛不转地望着他,好像说:是呀!他于是对这社会感到不平起来:像陈分县长以至眼面前的刘县长这些人和自己比较起来算得什么呢?但他们竟是县长或分县长,而自己竟是每月三十元的服务员!但他只是叹一口气,苦笑地说道:
“我们才毕业不久呀!而且照年龄说起来……”
“年龄算什么呀!”刘县长非常认真地说,“甘罗十二还要为丞相呢!何况一个分县长!你去干是再适合不过的!”
施服务员见他这么一层一层逼进,好像知道他的什么意思,但一看他那泰然的圆胖脸上闪着两只平静的眼睛,又见得并不像。他有点惶惑起来了,脸更红了起来。心里好像这么说着:“你这玩笑开得多么残酷呀!”
刘县长看准他的眼色,停了一会儿,又把胖脸一偏,带着很认真的咨问的口气说道:
“我们还是来谈这件事吧。你帮我想想,老弟,你看我怎么才好呢?事自然要去接的,可是我忙不过来呀!”
“你有什么忙不过来呢?”施服务员苦笑地说,“去接了就是了呀!”
“但我这里哪能放得手呢?”
“这里你交给司法官帮你弄弄不是一样么?”施服务员见他说得那么诚恳,觉得刚才自己的那种思想太可笑了,而且有点无聊,于是也认真地给他出主意了。
“但我想请一个人帮我去接就行了,我想司法官……”刘县长一面说,一面锐利地探视他的眼光,见他怔了一下,而且有点惶惑,他于是抓紧机会说下去了:
“不过呢,司法官也很忙呀!你看我简直离不了他。收发师爷也不行,庶务师爷更走不得!唉唉,老弟,”他突然把声音放低下来,“我想同你商量一下,打算请你……”
施服务员全身都紧张了,两眼顿时发光了。
“我想请你帮我一下忙,薪水每月一百四,我们两个对分。你看怎样?”为要使他答应得爽利,索性再扯一句谎道:“军长虽是委了人,不见得很快就来的,这一去大概可以干好几个月呢!”
施服务员开头非常高兴,但听到后来,突然迟疑起来了。心里觉得他这么坐着不动,平白地就享受那一半,未免又太不对了!他答应了去帮他接事,但同时提出来考虑:在第一月刚刚接事,预想一定很忙,开销也一定大,他希望在第二个月来平分。刘县长马上拍拍他的肩头,慷慨地笑了起来:
“好,好,就这样吧!你老弟肯帮我的忙,那我还连这点小事都不答应吗?好,我马上就给你写一封去陈分县长那儿接事的信。我想他也一定得了电报,准备好交代的了。顶好你明天就上路吧。不过,”他马上非常事务的脸色严重起来,“我有件事要先向你说明:分县署应办的事情,只是属于‘违警’方面,凡关于法律诉讼的案件都应送到我这里来,以明职权。虽然你去是帮我的忙,你在那儿办事也就是帮我办事,但这种职权还是应该分清,以免人家说闲话。你以为怎样?”
“那当然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