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服务员兴奋得很,第二天,他穿着蓝灰色的军服,挂着斜皮带,披着一件黑呢外套,骑一匹黄马,马屁股后跟着一个他在家乡带来的听差,在白森镇外的乱石路的斜坡上出现了。马跑了半天,已经很疲倦,鼻孔喘喷着白汽,它那打着闪闪的四脚不愿意再走似的慢慢移着。
施服务员的胸脯鼓动着,张着鼻翼饱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他觉得从前那次来的时候,只感到这地方的偏僻,穷苦,腐败和荒凉,但此刻竖直在这马背上一望,奇怪得很,眼前的景物都好像变得亲切了起来似的。只见这矗立在一个突出来的山边并不宽大的平地上的白森镇,瓦屋连绵不绝似的互相拥挤着,延伸着,白的墙壁,灰的瓦楞,都非常耀眼。镇的周围给一圈白桦树林包围着,虽然已都脱尽叶子,向着灰暗的天空舒服地伸着无数丫枝,但都觉得很自然而且可爱。在镇的左方,是洼下去几十丈深的土黄色的盆地,中间一条弯曲的小沟蛇似的爬行着;沟两旁疏疏落落散着二三十家草屋,屋顶上在冒出模糊的炊烟,好像玩具似的;羊群在那些人家旁边散着无数的白点和黑点,一口风送上来一阵咩咩的声音。镇的右方渐推出去是一些更高的山峦,一峰连一峰高了上去而且渐渐远去,现出淡色的弧线,在灰暗的天幕下闪亮着一点雪光。这一切看来都觉得别有一种风味,庄严而且雄壮。同时也就感到自己就要是这地方的主管人物了。
“是的,我要把这个地方建设起来的。”他在马上一面看,一面想,“主要的,要使得人民全都有智识,丰衣足食。那山下水沟两旁的人家,要使他们懂得在沟边多植些柳树和桃树,春天一来,夹岸都是桃红柳绿。草房子自然好看,但要使他们的生活提高,应该改换成瓦屋,中间建一间平民学校。农民们从田里做了庄稼回来,放下锄头,就抱着书本到学校去……”他忽然吓得一跳了,几乎一个倒栽葱栽下马来,因为其时马的前蹄在那乱石头路上的石缝里陷住了,前两脚就自然而然跪了下去。他脸色发白,赶快两手抓紧马鬃,这才没有栽下去。听差赶快跑上前来抓着马嘴的笼头,把马头向上拉,但马只是把嘴筒翘起,从鼻孔很响地喷着白色的水蒸气。“这路是太不行了,”施服务员两手紧紧抓住马鬃趴在马颈上想,“将来得改造过,修成很平坦的马路,可以在上面跑汽车。”
“起来!”听差提着马嘴,涨得脸红地喊。马仍然无力地望着听差,喷着白汽。
有两个人从镇口出来了,一到了马的旁边就站着,张开嘴巴呆看。施服务员立刻亲切地望着这两个人,是两个晒得黑红的做庄稼似的汉子,右边的一个年青一点,两眼很灵活,脸上的皮肤只有些微的褶皱;左边的一个就简直满脸都是褶皱,像一个风干的香橙,两眼显得呆滞。都在头上包了一圈黑布,身上穿着才及膝头的蓝土布的长衣。“这就将要是自己所管辖下的人民了!”他想。
那年青的一个关心地皱着眉头,伸手指着听差说:
“请这位先生下马来呀,马才好起来的。”
“不错,这些人民也很聪明,教育起来也很容易的。”他一面想,一面说:
“好,我下来吧!”
那满脸褶皱的一个却说:
“来,我们帮他拉!”
马见他两个向头前走来,吓得向上一挣,施服务员正在一面准备下马,一面想:“我一定要把教育普及起来,这才是根本——”他还没有“根本”完,马已一跳起来,连人带思想把他甩下鞍去,他这才叫了一声,从幻想里惊醒,吓得脸色刷白,幸而还两手紧紧抓住马鬃,算是没甩躺到地上,但他赶快蹲下身去,抱着了在那将要改造成马路的乱石上跌痛了的脚尖。
那两个人在旁边出声地笑了。
施服务员好像感到伤了他的尊严,脸红起来,心里非常不舒服。于是站起来,挺起胸脯,跳上马背。马好像生了气似的,窜着头就乱七八糟地向镇口跑去。
镇口有一个木栅子,已经朽了,只剩了一个架子,两扇栅门已经生满苔藓,破败地倒放在两边的墙根。架子上面的横梁上有一条横木有一端已脱了钉子,斜斜地吊了下来,和上面的横梁成一个折角三角形。那横木的方楞已经破碎,显得乌黑地吊着。他想:
“在这样的冬防期间,这样的栅子是不行的,将来得把它改造过。而且那吊下来的横木容易打着头……”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马已跑到栅子,呵呀!横木已逼到额头。他赶快伏下身子,那横木这才打他顶上滑过,他就跑进栅子去了。转一个弯,街道就在眼前呈现出来。
街道很狭窄而且很短,一转弯过来就可以一直看到镇尾,看来只有四五百人家,两边屋檐对着屋檐不过一丈多宽,暗灰的天空用很微弱的光线照着街路,街上在刮着冷风,没有一个人,就只有些草节,鸡毛和纸片在贴近地上的破石板飞跑跟着扬起来的尘土。街道两旁的人家都紧紧地关门闭户。就只一家的门前竖着给死人做法事的旗杆,阶沿上烧着钱纸,门里面在响着和尚念唱的声音和铙钹铜锣的声音。
“这市镇太不像了,做买卖的也没有!”他想,马在乱跑着,“我应该怎样把它兴旺起来,像一个样……”
忽然几个和尚敲着铙钹铜锣走出街来了,咚咚喤喤的,接着是一阵炮仗被抛出街心砰砰訇訇地爆炸起来。马吃惊地一跳,倒转头就跑。他慌得赶快抓紧辔头,好容易才勒住。他想:
“这太不成了!几乎又把我甩下马去!这里人的迷信还是这样深!将来我一定要破除他们的迷信……”
在一家旅馆前下了马来的时候,他决定地想道:
“是的,我一定要好好地来它一下!”
旅馆主人是一个年青小伙子和一个老婆婆。那老婆婆,满脸褶皱,拐着小脚儿跟着她儿子在门口把他迎接着,问他是做什么的。他毫不迟疑地说:“来分县署接事的!”他一面想:“这里女人还都是小脚,这都是没有知识的缘故,将来也要改造她们的脚。”但他还没有想完,那老太婆已拐着小脚儿马上带着消息跑到隔壁几家邻舍讲去了,很快地挨家挨户都传开了,而且很快就传进分县署里去了。
陈分县长正在忙做一团,在准备办移交。他坐在办公桌边,打纸窗透进来的灰白光辉照着他昨夜失了睡眠今天又忙了大半天的灰白猴子脸。皱着眉头,两眼贪婪地在看手上翻着的清册。
在墨盒下压着一个纸条,上面有一行字道是:
“此仇不报非丈夫!”还有“刘”字和“施”字,已被点上两点重重的红点,这算是判了死刑的记号。
他忿忿地看那纸条一眼,又心慌地翻起清册来,一面咬牙切齿地咕噜着:
“好!你两个狗东西干得我好!只要我在这里走得脱,回了军部的时候,就要叫你两个认得我老子!……”
背后的一间庶务室,在不断地响着算盘声,的的打打地,总是那么焦躁地厌烦地响着。前面的一间文牍室,不时听见文牍在转动身子,压得竹椅察察发响,或者嘴里咕噜着翻响着卷宗柜。收发师爷在外边大声地讲话,有时忿怒地骂着差人:
“不行不行!你们一定要赶快去!限今天办好来!我们就要交代了!”
这些声音都讨厌地刺着他的耳朵,使他感到焦躁和忿怒,忍不住又向那纸条瞪一眼,并且拿起红笔来再又重重地向那“刘”字和“施”字点了两点,算是又处了一次死刑。随即他又焦躁地拉一本收支账簿来翻看着。他一边看,又一边心慌地想着在交代时必然要遇到的可怕的挑剔和为难,因为那刘县长是一个办这种事情最辣的熟手!他想到了那可怕的监狱,心里就更加慌乱了。
“唉唉,偏是这狗东西来接我的交代!”
他刚刚一看见自己的听差慌慌张张跑进来向他说:
“监督,接事的已经到镇上了!”
他苍白的猴子脸立刻慌得更加苍白,眉毛不再扬起,而是紧逗着,发怔地看了听差一会儿。他不愿再讲话来浪费时间,马上就慌慌张张地抓起一本簿子跑进庶务的房间去了。
庶务是一个长脸,也慌张地斜侧着身子把他望着。他把账簿摆在庶务的面前,两眼闪呀闪地一下又看着账簿,一下又看着庶务的脸,着急地用食指重重地在簿子上点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