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差!”
回答他的只是院子里寒冷而空洞的“嗡”的回声。
“听差听差!”
回答他的仍然是院子里寒冷而空洞的“嗡”的回声。
他气得暴跳起来,在整个大院子里乱跑,乱喊,乱转,但回答他的仍然是院子里面寒冷而空洞的“嗡”的回声。他又饿,又冷,又急,又气闷,又疲倦,气忿忿地两手叉腰站着,好像要做体操的姿势,两腮鼓起着。——他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唉,难道仅仅一个自己身边的听差都也跑了吗?我的命就这样尽吗?这样一个分县长还干得出什么吗?……”
他伤心地在台阶沿边坐下了,两手捧着头,绝望地望着那灰色的天空。天空阴沉沉的,板着一个愁眉不展的面孔,一朵云层压住一朵云层,死板板地,好像要哭出来的惨象。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灰暗。那曾经寄予过他以美丽的幻梦的青空呵!那带着欢喜的蔚蓝的青空呵!现在也给这浓厚的灰色云层包裹着了!他不禁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颓然地垂下头来,对面会客室空洞的窗口瞪着他,满天井的破石板和臭水洼瞪着他。他觉得这衙门对自己已一点也不感兴趣,而且讨厌,成了自己非常可怕的重负。但他又不能丢了就走开,一种法律的责任就像一条绳子似的拴着他的颈子,死死地把他缚牢在这么大而空虚的衙门里。他觉得愤慨而且滑稽。
“这算什么?简直连一条狗都不如了!”他忿忿地想。
好一会儿,才看见听差嘴里嚼着什么跑了回来,他立刻向他跳起来大骂道:
“你这东西!哪里去来!”
他在他身上就打了几下。听差吓得不敢动,慌忙地说,“刚才在李村长那儿弄了点东西吃来,因为肚子实在太饿了!”听了听差的话,他又觉得这听差也实在可怜,“跟着我这‘分县长’来,竟还要饿肚子,这太笑话了!”但他又觉得这听差也笨得可恨,“连我的饭都不去帮想办法,倒先把他的弄来吃了!”
他于是再向自己坚决地说一遍:
“这回是真的下个决心不干了!”
他等听差开了房门,马上坐在办公桌边就气忿忿地写一封信。他把信交到听差手里严厉地说道:
“把这信马上去给李村长,叫他马上派一个人飞速送给刘县长去!叫刘县长马上赶到白森镇来自己接交代!叫他明天马上来!妈的,我马上不干了!”
听差跑进李村长的房门,见李村长正坐在一个屋角里通红的火炉边烤火,那方脸映得通红,连小眼睛小鼻子都看得很清楚。他把信递到李村长的手里,把施服务员的话重说一遍的时候,李村长大吃一惊了。
“怎么?他要刘县长自己来?那可糟了!刘县长如果自己来接事,那我可完了!”他想起黄村长时常造他的谣的事情来,全身都战栗了。“不行不行,他不能走!陈监督叫我暂时躲起来不见他,现在可不能不出面了!”他发呆地望着自己手上拿的信,想。信都给火映得通红。他见听差又在催促他,他仰起脸来说:
“好,你请回去吧!我马上就派人去!”
他拿起信就走,一面想:
“管他妈的,陈监督已经是要走了的人了,我还听他的话干什么?只害了自己。去找他商量也无益而且也不好,我莫如叫地方上人出面来挽留他,在陈监督面前我只装着没有我。那么我只好找周老先生去了!”
他跑到周老先生家的门口,只听见从靠街的一个窗孔洞传出周老先生念书似的在和谁谈话的声音:
“……的确,有施监督在这里,我们可以放心地安居乐业了,他今天出去御驾亲征,真是非常难得……”
他慌慌忙忙跑进门口,忽然看见坐在周老先生对面烤着火的就是自己从前在陈分县长那儿暗暗挤掉了的黄七。那回事情就飞快地在他脑里闪了一下:那时黄七做了村长还想把柳长生管山爷庙谷的执事夺过去,他就和柳长生暗中联合起来,黄七于是倒掉了。见黄七掉过麻脸来看他,他不由得在门槛边怔了一下。但他随即又觉得事情太严重,已顾不得许多了,立刻慌慌张张地喊了起来:
“老先生,老先生,这新监督不干了!要走了!”
“什么?”周老先生吃惊地站起来望着他。黄七也吃惊地望着他,但仍然不动地烤着火。
“那怎么可以?那怎么可以?”周老先生颤动着花白胡子着急地说,一面心里着急地想:“如果他一去了,地方上就会不安,那么那几个学生明天就不会来了!而于是自己该领得的庙谷也跟着完了!”
“那怎么可以?”他举起烟签子指着李村长的鼻尖,喷溅着唾沫星子不断地说,“我们这白森镇的天下安危,都系于他一人之身上,那怎么可以?”
“是呀是呀!我也是这么说!”李村长获得了有力的赞同,高兴地说,“所以我想只有找你老人家想办法了!我想还是只有你老人家出来代表全镇老百姓去挽留他了!”
“好,我去挽留他!”周老先生慌忙放下烟签子说走就走。刚刚走到门槛边,他又掉转身来,兴奋地举起右手来说:
“前年那回打仗的时候,朱监督要跑,也是我代表去挽留他的!我,我去挽留就是了!”
立刻他就转身走去了。李村长也跟着跑去了。
黄七张开嘴巴看了一会儿,心里想:“嘻,奇怪得很!也许这回又可以有什么掉在自己的身上来了吧?”他也跟着他们的后面到衙门口去了。
周老先生走进分县长室,呆板地站在施服务员的面前,恭敬地捏起拳头拱一拱手。施服务员请他坐下。他小心地又拱一拱手,吊着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斜侧着身子念书似的说了起来:
“听说监督要挂冠而去,这实在使全镇居民不胜之大惊。以监督之英明,今天出去御驾亲征,是全镇居民尽皆知晓的。今白森镇天下之安危,均系于监督一人之身。今监督忽然要去,居民均惶恐万分。现在就由教员代表来挽留监督,请监督还是住下……”他一面说,一面听见自己说出来的文雅的句子都非常得体,心里感到一种高兴。
施服务员听他说完,非常感动,想不到自己真的得了人民的拥护。但他看看自己这乱七八糟的屋子,觉得自己还是住不下去,于是忿然地把两手向两边一分,说:
“周老先生,你看我怎么住得下去?你看,刘监督太对不起我了!他请我来接事,就只我一个人,收发也没有,庶务也没有,文牍也没有,你叫我人怎么办!这许多接收下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看吧……”他伸出右手向着房间里的周围一指。
周老先生看了那重重叠叠拥挤着的桌椅台凳,卷宗账簿,宫灯彩帐,堆得挤满房间。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想了一想,又恭敬地说:
“教员代表全镇居民来挽留监督,监督还是不要走的好……”
“这是你们的好意。可是我没有人呀!你看这还像一个什么衙门?……除非有人,不,不,可是我是走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