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先生摇摇花白胡子无可奈何地退了出来。施服务员只送他到房门口,抱歉地说:
“对不住,我不能送你到大门口了。因为我一个人也没有,听差出去帮我买吃的去了,你看,我当分县长还要看守房间呢!”他感到滑稽地苦笑了一下。
周老先生走出天井,李村长就把他迎着,紧张地问他:
“怎样?”
周老先生只是颓然地摇一摇花白胡子。
李村长着急了,再问他:
“可还有办法没有?”
“没有呀!”周老先生又摇一摇花白胡子,“他说他一个师爷也没有,住不下去。他说‘除非有人’,你看怎么办?”
李村长忽然觉得从周老先生身上想出办法来了,立刻靠近他的身边,悄悄地说:
“他没有人,我们不是也可以照前年那样,把全镇人都叫来给他推几个人出来?前年打仗的时候,朱监督下面的人都跑了,不是大家把你推出来管过两个月的事?我们也来他一下?”
周老先生顿时高兴地好像从梦里醒过来了。他猛然记起了那一次的事:从那次起,所有镇上的亲戚朋友老远看见他走来就恭敬地站在旁边,让他摸着花白胡子走了过去。他立刻说:
“好!那么你赶快去打锣吧!”
黄七见周老先生走出衙门来,赶快跑到他身边,向他打听了消息,他立刻心里跳了一下,慌慌忙忙跑回去了,马上提了一小块腊肉跑进周老先生房里来。见没有别人,就把腊肉塞在周老先生的手上,把嘴巴凑近他耳边悄声说:
“这是我给你老人家送来的。”
周老先生连忙接着,会意地笑了笑:
“好了好了,我晓得就是!你赶快叫人们都到平民学校去吧!”
铜锣当当当地从镇口敲到镇尾,人们都顿时在街上出现了,互相问着,议论着,陆陆续续地向平民学校走去。有些人莫名其妙是怎么一回事,见别人走去,就也看热闹地跟着别人走去。
“喝,去呵去呵!”黄七站在街头向人们叫着。立刻,他跳进一家人家屋子里去拉出一个人来:
“张二伯,去呀!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事呀!”
于是街上一片嚷声,人们都走去了。
陈分县长在屋子里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只见李村长向他走来了。李村长站在他面前,竭力隐瞒了自己和周老先生出的主意,只说人们听见说施监督要走,大家都要挽留他了。陈分县长吃惊地跳了起来,他这才觉得糟糕透了!刚才对施服务员不过开了一个小玩笑,想不到竟相反地使他得到这样的一个好处!他冷笑了一下,想:
“好的,我就要使你同刘县长两个打破头,弄得你们两个都有下不了台的时候!”
他立刻同李村长向平民学校走去。只见大殿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乱七八糟的两三百人,几排条凳通通坐满,有些人就坐在条桌上,没有坐的就在旁边和后面乱挤着。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有的在大声地咳嗽,吐痰,有的在擦鼻涕,有的在笑,有的说把他遮住了,看不见,乱哄哄地形成一片嘈杂的声音。黄七站在旁边,叫别人不要说话。周老先生见有几个人被后面的人们挤出前来,就怒声地喊道:
“你们在挤什么!又不是看社戏!这是什么地方!大家好好地退后去!”说着,就跑上前去,伸出两手把那几个人推到后面去。有一个十几岁的大孩子又被挤出来了,他立刻一把抓住,向人缝中就塞了进去。那几个人就忿忿地向他睁大眼睛。那边人堆里面,不知是谁打了谁的一个嘴巴了,啪的一声,一个孩子哭了起来。周老先生立刻怒喊道:
“唉,这是什么地方!哭些什么!”
陈分县长见施服务员已在那里,挺起胸脯,昂着头,圆脸上表现着满足似的微笑,坐在黑板下面方桌边的一把椅子上。他忿忿地想:“哼,这家伙居然会收买民心呢!”他就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施服务员掉过头来悄声地向他说:
“我要走了!不知怎么听说他们要挽留我。”
“是是是,好极啦,好极啦!”陈分县长故意把眉毛一扬,哈哈笑了起来。
周老先生在人们面前指手动脚地弄了一阵,人们这才静下来了。像完了一件大事似的,拍拍两手,退后两步,这才呆板地垂着双手,向众人动着花白胡子发出念书似的声音说道:
“今天叫大家来,不为别的缘故。只因陈监督‘高升’了,而施监督‘恭喜’才半天,说是也要走了!然而我们白森镇的天下安危,皆系于施监督一人身上。在此匪风四起之时,施监督是断乎走不得的!因为我们白森镇从来就难得遇到过这样能够御驾亲征的好官。所以请大家都来挽留挽留……”
“我们挽留……”
“挽留……”
有的人就只喊了一声:
“施监督!”
周老先生停了一下,呆板地望着众人,等到人声渐渐平静下去了,刚要接着说下去,谁又在人丛中发出一声:
“挽留!”
“啧啧!不要吵!”周老先生厌烦地瞪了那人一眼,这才真的平静下去,又开始动着花白胡子说起来了:
“此刻现在,目下眼前,旧监督同新监督都在这里了,我们就请两位监督教训教训。”马上他拿起两只手掌放到胸前,又严肃地说道:
“现在请大家鼓掌。”
下面有一半人拍起来了;有些人不满意他,不高兴拍;有些人不好意思拍,旁边人用肘拐推了他们一推,于是也都跟着拍起来了,倒也觉得今天竟敢于在两个监督面前拍手倒也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