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
两双看见老师朝他瞟了一眼,她在责怪他的走调。他不仅自己走调,他还在领着别人走调。可是他顾不得。这样的旋律,只能配这样的血。而这样的血,只能配这样的声音。他觉得他的声音也涨大了许多倍,他的喉咙盛不下,他的身体盛不下,甚至连整个教室,也像是要被那个声音掀翻。
突然,他觉得那根紧紧地勾扯着他肚腹的绳子断了,一股憋了很久的热流,顺着一个他暂时还没想明白的渠道奔涌而出,**。他感觉前所未有的惬意和轻松。他看见前排那个女同学的绿格子棉袄罩衫上,突然出现了一串褐黄色的斑迹。
那个女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至少在那个时候——水迹透过棉袄渗进内衣,还需要几分钟。
第一个明白过来的,是站在两双身边的一个男生。他指着两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叫喊,像遭了雷劈似的从椅子上跳落了下来。
很快,所有的人都明白了。那个错落有致的扇面顷刻之间四分五裂、土崩瓦解,满地都是惊恐炸出来的弹坑。
等到尘埃最终落下,五十个惊魂未定的孩子,看见那四排失去了次序和形状的椅子上,孤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那人的前裆上,有一块锅底那样大的湿迹,短到脚踝的裤腿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
那人的裤子已经洗过了不知道多少水,早已失去了经纬交织的力度,水迹却意想不到地还原了它最初的颜色。
那是蓝。
工作服的蓝。
我是一只标价为三毛九分钱的铅笔盒。我被一位从温州出差经过杭州的供销员从西湖边上的一家文具店里买走,作为礼物送给一个替他洗衣服的女人。女人早过了使用铅笔盒的年龄,这件礼物的真正主人,是女人的小儿子,一个名叫两双的十五岁少年人。男人送这件礼物的用意,女人很清楚——他是想在进出女人屋子的时候,少一把锁,多一刻太平。
我被放进那个少年人的书包里时,曾以为会跟随他一些日子,至少到他中学毕业的时候。没想到我却成了一只世界上最短命的铅笔盒——我作为文具的使用寿命,竟然只有短短的一天。
少年人最初在母亲手里看见我的时候,眼睛便被意外的幸福充满。可是幸福也和我一样短命,随后耻辱立刻如泡沫涌上来,掩埋了幸福。幸福不甘,在耻辱的泡沫里奋力挣扎着,还想浮上表面。幸福和耻辱打了一夜的架,早上少年人起床的时候,幸福和耻辱都不再单纯,它们已经各自掺杂了对方的成分。
少年人带着我去上学的第一天,在排练《国际歌》的现场,就发生了那起爆炸性的丑事。事件的核心人物——我的主人,在清醒过来之后,抓起书包夺门而去。他没有回家,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狂奔。一路跑,一路把书包紧紧地捂在身前,用以遮挡裤子前裆那一片潮湿的印记。等他终于跑到了一个再也没有路的地方,他才意识到他已经到了江边。
那个下午太阳斜得很早,却又在天边待了很久,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把它牢牢地拴在了离地很近的方位。那天的太阳面相丑陋古怪,像一块被岁月侵蚀风化了的旧砖头,颜色龌龊,表面满是龟裂的纹路。少年人认出了这就是那轮先些时候在他的铅笔盒上洒下了一层粗粝粉末的太阳,这时他才明白了太阳的预言。
少年人用街道树木听了都会颤簌的恶毒,咒骂着太阳,以及任何一个给世界带来光亮的物体。这是一个不配有太阳,甚至不配有蜡烛的日子。这个日子压根不配有光亮。这个日子从早到晚都该是暗夜,这个日子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应该像鼹鼠一样生活在十八层地狱,看不见别人,也看不见自己。
少年人咯咯地咬着牙齿咒骂着。
少年人到了江边,走下了和水相连的滩涂。他每个夏天都在这里游泳、摸鱼、偷船上的瓜果,他认识这里的每一块石头,他知道岸下每一片水的深浅和浪的急缓。他挑了一块石头坐下,弯下身来看水。那是个大冷的天,风不急,却很细碎,一嘴一嘴地啃得人体无完肤。他以为他在水里什么也不会看见,可是在两排细浪的间隙里,他还是看见了自己冻得通红,被耻辱揉皱成一团腌菜的脸。他厌恶地闭上了眼睛。
那轮太阳,是个句号。他对自己说。那是他青春岁月的句号。
他还没有来得及拥有青春,就已经失去了青春。从今天起,假如他熬得过今天,他将会跳过青春直接进入成年。那是一串没有黎明没有早晨没有正午的永恒傍晚。
不,他不要那样的日子,绝不。
少年人暗暗地做了一个决定。
我在他的书包里奋力挣动着,声嘶力竭地对他叫喊着:
“你熬得过,你会熬过今天。今天只剩下几个小时了,明天会有明天的太阳。明天的太阳兴许是一张好脸,明天的太阳兴许会递给你一句好话。你等一等,你再等一等。”
他听不见我的话,但是他感觉到了我的动静。他把我从书包里掏出来,放在掌心。他有点奇怪我怎么会湿漉漉的,他以为这是他裤子上的水透过书包渗透到我身上。他不知道这是我的眼泪。
他还太年轻,还不懂得物件也会流泪。
他打量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就像他在水面上看见他自己的脸一样。
“滚!”
他站起来,狂吼了一声,把我远远地扔进了江水之中。
我落到了一片漂浮在水面的烂菜叶之上。菜叶被猝然的重量吓了一跳,在水上簌簌地转着圈,寻找新的平衡点。
在我即将沉没到水里的那一刻,我看见少年人爬到了一块高处的岩石之上,犹豫片刻,弯腰纵身跳入了水中。就在他伸展开双臂,做着跳跃前的最后一个准备动作时,他寡瘦的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
我不知道那是决绝,还是留恋。
初稿2014年1月25日—2014年12月4日
二稿2015年1月17日—2015年1月28日
三稿2015年3月30日—2015年4月23日
多伦多—温州—多伦多—台北
2020年10月27日修订于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