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子,两双发现那堵五十个人筑成的坚固围墙上,突然裂开了一条缝。当然,裂缝不是一天里出现的,从内里扩展到表面,是一个缓慢渐进的过程。两双看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
第一条缝隙来自绿圈。一个父亲在军分区里任着高职的孩子,有一天突然开口问两双借代数作业本。“借”在这里是一种委婉说法,这个字的核心含义,应该是抄。这个孩子把两双的作业本又相继传给了别的几个孩子,绿圈和蓝圈的都有。那天老师批改代数作业时,发现有道题目好几个学生用的都是一种不太寻常的解法,不仅化简的步骤完全相同,连化简过程里出现的那个无关紧要的小错误,也都如出一辙。
第二条裂缝,是从蓝圈里生出来的。有一天,两双所在的学习小组的组长,一个蓝圈里的小头目,突然找到两双。他神神秘秘地翻开小红宝书的某一页,让两双就那条伟人语录写一点体会。“明天学习小组交流用。”他这样告诉两双。两双很快就写完了,交给他,却再也没有下文。两个星期之后,那篇文章改头换面地出现在班级的黑板报上,署的却不是两双的名字。那篇文章从班级的黑板报跳到学校的黑板报,又从学校的黑板报跳到了学区的高音喇叭,辗辗转转地跳了很多个地方。那个署了名字的蓝孩子,也因此大大地出了名。两双没吱声,却发现那人看自己的眼神里,有了一丝从前不曾有过的闪烁。这丝闪烁,在有的字典里会被诠释成忌惮。不久,两双就被那位同学提名为学习小组的副组长,一个再小不过的芝麻官,可是两双就是从那个时候悟出了一个道理:声音得不到的东西,沉默有时反倒可以。
那堵围墙上的裂纹开始时很细,细若蛛丝。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丝没抹干净的水迹般的笑容……这些裂纹随着时间渐渐变粗,并且相互交缠渗透,渐渐汇合成一条容得下一个身子的宽缝。两双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从那条缝里钻进来的,只是蓦然回首,他发现墙已经被他甩在了身后。他穿的依旧是说不清颜色打着南辕北辙补丁的旧衣服,他的肠子依旧会发出最不合时宜的喊叫,他的鼻涕依旧会在他的鼻孔里毫无廉耻地随意进出。可是突然他不再害怕了,因为他知道他的脑子是工兵,会为他一样一样地清除贫穷所设下的重重路障。
“一段导线中的电流强度跟电压成正比,跟电阻成反比。就好比教室的门很窄,下课时人挤出教室就很费劲。阻力一大,单位时间里走出去的人流就稀少了。”
老师依旧还在用第n个例子解释着欧姆定律。两双听着听着,就觉得老师的话成了一盘散沙,他把每个字都捡起来了,却怎么也拼不成一幅完整的图画。有一根细细的绳子,在隐隐约约地牵扯着他的小肚子。不是胃,甚至也不是肠子。那个时候两双还不知道,绳子扯的那个地方有个学名叫**。
绳子并不是新绳子,绳子早在前一堂课里就生出来了。他本来是可以在课间的那十分钟里和绳子做个了断的,可就在他跨出教室门的那一刻,他被几个同学喊住了。那几个人挤在墙旮旯里,头黑压压地凑在一起,脊背个挨个拱成一个神秘的圆圈,连脖子上都睁着警觉的眼睛,他们不用开口就已经暴露了秘密。两双很快扫了一眼,发现他们都是军分区子女中的核心人物,绿中的深绿。两双无法抵御这样的**,他不由自主地挤进了他们单为他敞开的那条幽谧窄巷。
他们在看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是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子,眼睛很大也很深,睫毛长得像笤帚,嘴唇潮湿而丰润——那是一种两双从未见过的女人。
“沈艳玲的书包里,有好几张这样的玩意儿。”一个孩子小声说。
沈艳玲是班里最丑最蠢的那个女生,她的姐姐嫁了一个开餐馆的香港人,只有她的书包里,能翻出这样的洋玩意儿。
明信片递到了两双的手里,两双颤了一颤,赶紧把它扔给了旁边的那个孩子,仿佛那是一枚已经点着了引信的炸弹,他不想炸在他手里。
那个孩子就笑,说:“你真的不想见识见识香港的稀罕货?”
两双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从那个孩子手里,拿回了那枚哧哧冒烟的炸弹。
炸就炸了吧,也算稀罕过一回了。他暗想。
拿得近了,两双才发现,那张明信片其实不是纸,更像是一张薄薄的塑料片,上边有着密集的条纹。
“斜过来,斜过来看。”旁边的孩子提示着。
两双把塑料片斜了一个角度,发现那个女子突然变了个模样。她一只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另外的那只却扑闪了一下,送过来一串水波纹。
两双觉得有样东西在他心尖上搅了一搅,身子有些瘫软,而两腿中间却突然硬了起来,硬得几乎有点疼。在这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的眼睛,是可以派这样的用场的。一串眼波,竟然可以叫一个人身上的肉软了,也硬了。
“要不要报告老师?”有个孩子问。
“先玩几天再说。今天归我,明天归两双,再一个一个往下轮。”另一个孩子说——他是那群人的头。
上课的铃声把两双拽回到课桌上,可是他依旧还在想着那只轻轻一眨的眼睛,还有似闭未闭的一瞬间里,那只眼睛里溢流出来的水波纹。他把他十五年里认识的女人都想了一遍,他妈妈,他姐姐,他妹妹,常来他家里通知开会的居委会主任,街道上收水费电费的那个阿姨,给他家送煤粉的那个婶婶,还有,他班级里那些瘦骨嶙峋的女生……没有一个人长着那样的眼睛,一个也没有。见过了这样的眼睛,所有其他的眼睛就再也不是眼睛了。
两双还想好好地回顾一下那只眼睛,每一个细节,每一道纹理,直到他的脑子再也想不动为止。可是他的脑子没过多久就停了工,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分神。那根隐约牵扯着他小肚子的绳子渐渐变粗了,在狠狠地拉扯着那扇守护着他肚腹的门。他的脑子在调动全身的肌肉,跟那扇松动了的门拼着命。它往外拉,他往里扯;它撞的时候,他顶。渐渐地,他发觉他的肌肉像拉松了的橡皮筋,再也使不上劲。
坏事了,今天。他暗想。
就在这时,下课的铃声响了。他来不及把那个崭新的铅笔盒收进书包,甚至来不及把书包从抽屉里拿出来,就往门外冲去。
一切,都等以后。他需要刻不容缓地解决那个不怀好意地等候在他肚腹门外的魔鬼。
他冲到门口的时候,几乎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是班主任,那个在早上讲授过欧仁·鲍狄埃生平和巴黎公社故事的语文老师。
“会演就在下个星期,我们要抓紧一切时间排练。”
女老师将手里的教鞭在空中画了个不容置疑的句号,把所有试图在第一时间逃离教室的学生堵回了屋里。
在那根教鞭的指挥下,课桌被推到了墙边,课椅被排成了四排,五十一个学生被铺成一个错落有致的扇面。
这是风琴弹出的前奏。
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两双的胸腔里却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回声。过了一会儿他才醒悟过来,那是他的血。他的血被那旋律激**着,像涨潮时的浪,在凶猛地拍打着他的身体,拍得他遍体生疼。他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多的血,他也从来不知道他的血可以变得这样烫。血急切地想涌出皮肤,他连脖子都涨得通红。血让他的身体膨胀了许多倍,他觉得他渐渐变成了一棵树、一个城、一座山。疲乏的肌肉,不耐烦地蠕动着的饥肠,还有扯着他肚子的那根绳子,突然就渺小如齑粉。
在巴黎五月的腥风血雨中,
你是那颗永不熄灭的火种;
你还没来得及洗去身上战友的血迹,
就已经在奋笔疾书
全世界无产阶级的诗歌……
这是男女声诗朗诵。之后的歌词两双早已烂熟于心,可是他还是错过了第一个节拍,是因为紧张,他的手心开始出汗。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