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玩意儿。”崇武指了指秀娟身上的衣服,“有档次的女孩儿不穿这样的货。”
这些年女婿发了,他也捎带着见过了几样好东西。虽然他不会花钱去买那些东西,眼界却不再是从前的眼界了。
秀娟的眼睛里突然飞进了一颗火星子,亮了一亮。她从崇武的话里找到了一个词,这个词她已经多年没听到了,乍爬过她的耳朵,感觉有些怪异。怪异的感觉只维持了几秒钟,她就明白那不过是久别重逢的错愕而已。那个词原本就属于她,只不过是她匆忙行路时不小心丢失在途中了,现在是物归原主。
那个词是“女孩儿”。
“有档次?有档次我能到你家来伺候人?”秀娟哼了一声。
秀娟的话狠,但说话的样子却不狠,嘴角轻轻一撇,颈子一扭,就露出了针织衫领子下的一块肉。那块肉落在太阳光里,毛茸茸的,像熟得要流汤的桃子。
这女人在乡下肯定没种过地。崇武心想。
“谁不知道啥是好东西?好衣服都长着钩子,你不找它,它都会跳出来钩你。那家‘秋水伊人’,就有一件天蓝色带玉兰花的小西服,那料子,那颜色,那款式,打了三折都还要六百块钱,你说我买得起吗?”
“那你也可以把买地摊货的钱省下来,攒它几个月,买一件好东西啊。”崇武说。
“几个月?我等得起几个月吗?婶子啥事没有,我倒要叫她磨成神经病了。”
秀娟瞟了静芬一眼。那一眼是粉尘落在水面上,连个牙印都没有。
“有叔在,你得不了神经病。”话一出口,崇武就觉出了自己的轻佻。今天他的舌头上了蜡,话一到上面就打滑,留也留不住。
“真格?”这话尾巴上跟的是问号,但那个问号其实更像是一个期待着充填的省略号。
“你叔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崇武说。
“那好,叔你告诉我,我待婶子怎样?”
“你是叔雇的,光待婶子好不行,还得待叔好。”
“我待叔不好吗?”秀娟扬了扬手里的鸡毛掸子,空气里飞起了一片闪闪烁烁的尘粒。
崇武看了妻子一眼。静芬坐在她那团厚厚的大气泡中,近在咫尺,遥隔天涯。
他定下了心。
“那得看你怎么解释,什么叫好。”
“这么说吧,叔,我在你家转眼就快一年了,工资一分钱没涨。你看看小菜场里的东西,一天一个价。门口扫垃圾的都有手机了,还是苹果的,我啥都没有。”
“你这是要涨工资呢?还是要手机?”崇武问。
“我哪敢提要求啊?叔你要是对我满意,叔就看着办呗。”秀娟歪头看着崇武,似笑非笑。
崇武觉得肚腹里有股东西在上下乱窜,他想压,却压不住,不是没有力气,而是使不上力气。他的额头冒出了一层汗。
这天气,说热就热了。他想。
“都可以考虑,不过还是那句话,看你对叔好不好。”
“你想我对叔怎么好?”
秀娟放下手里的鸡毛掸子,走过来,正正地站在了崇武跟前。新买的针织衫领口很低,那一团熟桃子似的肉中间,影影绰绰地埋着一条沟。
轰的一声,那样东西在崇武的肚腹里炸开了一个大洞。坏了,他知道那股没压住的气,已经找到了出口。那股气沿着那个炸出来的缺口疯狂地找路,一下子找到了他的手。还没容他想出个应对的法子,他的手就已经离开了他的身子,搭上了秀娟的肩膀。
突然,秀娟的肩膀变硬了,嘴唇开始颤抖。他以为是他的手,过了几秒钟他才发觉他错了,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惊惶——跟他的手无关的惊惶。
“大,大姐。”她嗫嚅地说。
他回过头来,突然看见全力站在门厅的那块阴影里,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拧出水来。他这才想起他刚才下楼取报纸回来时忘了锁门,他不知道女儿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赶紧从鞋架上给女儿拿出拖鞋,又接过女儿手里的包和一把随时带在身边的雨伞。他知道他的殷勤里带着些太明显的和歉意相关的低贱,可他只是拿捏不好自己。
女儿一言不发。在女儿的沉默里他一寸一寸地矮了下去。
“我,我在跟秀娟商量,你妈的事。”他讪讪地说。
女儿没有接应,甚至都没有招呼依旧在看书的母亲,却径直走到了阳台上。她把胳膊靠在阳台的围栏上,两眼直直地看着天。白花花的阳光里飞过一群灰色的鸽子,鸽哨嘤嘤嗡嗡不绝于耳。上班的高峰期过去了,街上的车流却还是浓腻。早点铺的店主在门口大声地嚷着什么,声音隔得太远,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癌,晚期,刘年。”她回过头,对跟过来的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