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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猫魂物语198720012(第2页)

两人便都不再有话,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日头一点一点地变着颜色,地上的树影越爬越长。

街心的那块空地上,有一个男孩正在学骑脚踏车。男孩大约三四岁,还不知道周六和周一之间的差别,他只是在一心一意地试图征服脚下那三个小轱辘。男孩的脸很圆,圆得几乎找不见任何关于骨架的暗示。两只眼睛很大,也分得很开,眨眼之后的每一次睁眼,都仿佛在传递着天大的惊奇。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像是两汪专为采集阳光而生的清泉。他一笑,连街边的垃圾桶都忍不住跟着他笑。

等着吧,用不着多久,只需要一撮泥土,一撮,你的泉水就会立刻变浑。源源暗想。

扶着孩子车把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背着身,源源看不见她的脸,却只看见了她身上那件红色腈纶衬衫上一朵朵叠着脸儿盛开的桃花。这样的衬衫,在每一家租金低廉的街角小铺里都可以找得见,减价时大概是一二十块钱。女人似乎是第一次带孩子骑车,抓车把的那只手绷得有些紧。最初的惴惴不安只维持了几分钟,男孩很快就发现了轱辘也有破绽。孩子一脚插进了破绽里,轱辘立刻瘪了劲,变得顺服起来,孩子的脚下就渐渐地生出了风。女人追不上风,女人只好撒了手,跟在车后一路小跑,红衬衫的后背洇出两团汗迹。

“慢些,你慢些啊。”

女人徒劳地追在那辆脚踏车之后,发觉她的儿子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已经突然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渴望脱离她的怀抱与风为伍的大人。

这时,街心停下了一辆汽车,一个男人从车里走下来,慢慢地朝着骑脚踏车的男孩走去。

男人穿着一件略嫌闷热的风衣,衣领竖起,遮住了颈脖和下颌。男人的头上,压着一顶明显不合季节的鸭舌帽,脸上戴着一副在这个阳光成灾的日子里勉强还算合宜的墨镜。男人把自己捂得很严实,真正露在日光之下的,只有两只像兔子一样警觉的耳朵。

“爸爸!”

骑脚踏车的男孩扔了车,向男人跑来,步履蹒跚,颊上泛着兴奋的潮红。

男人摘下眼镜,定定地站在街心,像是化成了水,也像是化成了石头。

就在那一刹那,源源认出了他,从他眼睛里那一串闪烁跳跃的星星里。

她认识那些星星。在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那些星星也曾温柔地照过她的脸。

那个男人是她的父亲。

我曾经是一只流浪猫,我的脚印遍布温州城里所有的明街暗巷。在我短暂的一生中,我也做过几件对一只猫来说很值得夸口的得意事,比如说在市长门前那块价值不菲的脚垫上屙过一泡热气腾腾的屎,比如说在城里最出名的那个歌星的裘皮大衣上咬过几个无法修补的洞,再比如说以我孤独高傲的身影,赢得过七只母猫同时为我唱哑她们的喉咙。

在我三岁零两个月大时,我被一个叫全思源的女孩,用一块蘸了敌敌畏的鱼肉毒死,就在我心爱的猫神咪咪面前。从那时起,我就带着经久不散的幽恨,驻扎在这个女孩的脑子中。我在她的脑子里兴风作浪,把那块小小的地盘搅成一团黑色的糨糊。

其实在我钻进她的脑子之前,那里就已经是一片混沌黑暗。通常这样的黑暗是世态啮咬之后结下的疤痕,可是一个七岁的女孩能见过什么样的世态呢?于是我得出了一个鲁莽却不无道理的结论:她的问题只能归咎于基因。在造就她生命的那条精虫和那个卵子相遇时,它们一定都带着各自不可示人的幽秘怨恨。当那条精虫的脑袋撞破那个卵子的坚硬外壳时,彼此身上流出来的,一定是乌贼身上的那种墨汁。我甚至怀疑这个女孩的名字里,是否就已经携带了这样的玄机。

当然,我不能否认我在这个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在那团幽黑的糨糊处于暂时的风平浪静状态时,我会制造出五花八门导致骚乱的因缘际遇;当那团糨糊在两场风暴之间沉默地积攒着能量时,我会竭尽全力地往里投掷着各样催化剂;在风暴的第一丝波纹刚刚出现时,我会召唤出它成千上万的同伴,在几秒钟里兴起一场飓风。这个被家人唤作源源的女孩,从孩童长成少女,再从少女长成年轻女人,她脑子里的那团黑色**渐渐流蚀了她的容颜,改变着她眼睛的色温,在她的眉心结成一个线团,让她的鼻翼两侧生出日益加深的法令纹,使她的嘴角常年吊着一丝连最温热的毛巾也无法擦去的冷笑。看到这些,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万物有价,她将要用漫长几十年的钝痛,作为窃取我三岁零两个月生命的赎金。

可是我绝对没有想到,我在她脑子里长达十四年的驻留,会在某个星期天的下午猝然走向终结。那天下午,全思源从某个地处郊区的公寓房的窗口,偶然看见了一个男孩和一个男人。男孩是个普通男孩,男人也是个普通男人,只是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关系,却是一种极不普通的关系。那种关系在全思源的脑子里炸响一声惊雷,掀起了一场遮天蔽日的风暴。我不是没见过风暴,可是我没见过这样的风暴,它足可以震落三个太阳,淹没九座城市,让两千颗星星同时坠地化为齑粉。这场风暴不是我制造的,我在它面前束手无策。我既不能再往里添加一丝能量——因为它已经抵达了可以用“最”来描述的那个等级;我也无法让它平息半分——因为它早已超出了我的掌控。以制造风暴为生也为荣的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惊恐:我开始为自己的安全担忧。

于是我决定撤离。

那个叫全思源的年轻女子,离开那座地处郊区的公寓时,步履踉跄,神情恍惚。她迎面撞在一棵挡路的树干上,短暂地失去了知觉。几秒钟后她清醒过来时,感到了一阵剧烈的头痛。她并不知道,这是我临走时在她的脑子里踹下的最后一脚。她即使知道了,也顾不上,因为她心里还有一块比这更深更大的痛。

在那块痛面前,所有其他的疼痛都只能算是痒。

源源进门的时候,全力正在厨房里煮番茄鸡蛋面——这是丈夫和女儿都不在家时她的经典晚餐。面煮到一半,全力突然觉得屋子变得窄小阴冷起来。回身开橱门取碗的时候,她发现了默默地站在厨房门口的女儿。她没想到一条身影可以占据如此大的空间,将一屋子的热量销蚀殆尽。

“你不是说这个周末复习功课不回家的吗?”全力惊讶地问。

源源低声说了句什么,全力没听清。

全力打开灯,源源啊地喊叫一声,捂住了脸,仿佛她从来就不认识光,又仿佛那光里藏着一把匕首,随时要飞过来取她的眼睛。

等到源源松开手,全力终于看清女儿的脸时,她心里嘎地抽了一下。女儿的脸像一张在盐水里浸泡过多时的海蜇皮,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皱褶和阴影,那条二十一岁的颈脖上,扛着的是一张五十岁的脸。刹那间全力几乎觉得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女儿,而是一个顶着她女儿的身份上门敲诈的陌路人。

“出了什么事?”全力慌慌地问。

源源笑了一笑,摇摇头,说:“没什么事,就是头疼。”女儿的笑苍白孱弱,弱不禁风。那笑不是她女儿的笑,女儿的笑里应该藏着骨头,撞到哪里,哪里就会留下一个坑。

全力把手搭在源源的额头上,她期待着女儿像碰到了蛇一样地弹跳起来。从懂事起,女儿就激烈地反抗着一切与大人的肢体接触。即使是一双筷子,她也不愿意直接从母亲手里接过来,她只肯拿放到桌子上的餐具,仿佛哪怕最不经意间碰到母亲的手,她都会感染到无可救治的毒疽。

可是女儿这次只是微微地退缩了一下,竟然容忍了母亲的手在她的额上滞留到可以获取体温的长度。

“没发烧。医生上周给我开了一种新的止疼药,不太猛,副作用也小,你要不要试一片?”全力小心翼翼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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