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没有明确地表示反对。全力把她的沉默理解为接受,就起身去屋里拿了药。女儿从她手里接过水杯服了药,把水杯还给她的时候,她感觉她正从女儿手里接过一样恩惠。那恩惠太陌生,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饿吗,你?”她结结巴巴地问。
女儿愣愣的,仿佛她问了一个关乎宇宙玄机,需要运用一千道数学公式方可印证的问题。半天,她才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
“你先吃我这碗,我再去煮。”
全力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面往女儿跟前一推,就进了厨房,重新生火煮面。鸡蛋破了,蛋壳落进碗里,她发现自己捞碎壳的手在簌簌发抖。最初的震惊过去了,现在浮上来的才是害怕。
女儿出事了,而且是大事。女儿像一块老树皮,糙得几乎割手,若不是大事,她绝不至于如此反常。是怀孕?是吸毒?是被学校开除?全力的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过一桩又一桩的可能性,而每一桩可能,又似乎比前一桩有着更坚实的基础。
全力关了火,躲进卧室,悄悄地给刘年拨电话。她需要刘年尽快回家,她怕她一个人扛不起女儿摔碎在她头顶的那爿天。
可是刘年的手机一直没人接听。
等她把那碗新煮的番茄面端出来的时候,她发现女儿的那碗面只挑破了一层皮,几乎没动。
“给他打电话了?”源源问。
源源说到“他”的时候,厌恶地蹙了一下眉头,仿佛不小心在面碗里找着了一只死苍蝇。
全力一怔。
没有什么事,哪怕是针孔大小的事,能逃得过女儿的眼睛。
“就是问问你爸,这时候吃没吃饭。”
全力尽量镇定地回答道,尽管她知道编织得再平滑的谎言,在女儿的眼里也是破绽百出。
“那他,吃了吗?”源源问,在每个字中间拉开了一根不软不硬的线。
“他没接电话,大概在开会。”全力说。
“星期天晚上,这个时候,开会?”源源问。
全力惊讶地看了女儿一眼,说:“你不知道你爸这次去上海是带了大任务去的?若是谈妥了,公司来年就要搬到那边去。”
源源也抬头看了母亲一眼,那眼神有些奇怪,全力一时无法破解那里的含义,但她知道那至少不是愤怒。她从女儿的眼睛里见过了太多的愤怒,她远隔三公里就能闻得到愤怒的气味。
“你觉得,他真在出差?”源源问。
源源问这话的时候,垂下了眼帘,定定地盯着筷子尖上挑着的一块番茄皮。
全力被这样的语气激怒了。
“你觉得,你的学费,你的赞助费,你的住宿费,你的零花钱,都是哪里来的?你要是高考成绩好一点,你爸爸至于这么……”
全力突然发觉隔着三公里的距离,她也能闻见自己的愤怒。她的愤怒远未结痂,只需轻轻一捅,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汩的一声涌出脓血。
一个或许蕴含着母女关系转机的夜晚,眼看就要毁在自己手里,全力有些后悔。可是后悔来得太晚,只够她拦截住一个已经没有多大意义的话尾。
女儿没有弹跳起来,开始激烈地反驳,像无数个以往那样。女儿只是低着头,从碗里一下一下地挑着鸡蛋和番茄吃。女儿生下来的时候,家里的日子就好过起来了,女儿吃东西,从来只挑最好的,连次好在女儿的消费词典里都是一个生僻词。
全力只是不知道,女儿此刻的心思,压根没在鸡蛋,也没在番茄上,甚至也没在吃上。女儿正在艰难地寻找着一个通往谈话的路口。路口太窄,每一寸都布满了沟壑和瓦砾,她找不到一块可以太平地踩下一只脚的地盘。
等到吃完最后一块裹着鸡蛋的番茄的时候,源源才终于踩下了一只脚尖。
“我同学在信河街开了一家成衣店,都是广州深圳的大牌子,你去,挑几件时新点的衣服,有折扣。”她期期艾艾地对母亲说。
全力这时才猛然醒悟过来,女儿方才看她的眼神里蕴藏着的那样东西,是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