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正正地落在了我和咪咪的中间,是一块裹了面粉剔了刺的炸鱼。
我的肚子响亮地鸣叫了起来。我满脸羞愧,却纹丝不动,只是用我的眼睛温柔地示意着咪咪。平生第一次,我在食物面前保持了风度。咪咪犹豫了片刻,终于侧过身子,把那块东西叼进了嘴里。
咪咪吃饭的样子很斯文,仿佛嘴里含的是一样长满了细刺的东西,她的舌头和牙齿必须在那些细刺之间小心翼翼地穿行,寻找那一丝丝比刺更细的肉。
女孩从饭盒里挑出了一块又一块食物,接二连三地朝地上扔去。突然,她扭过身来,意外地发现了坐在咪咪身边的我。女孩的眉眼唰地倒立起来,嘴里说出了一句含着四个音节的话。女孩的这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把她的牙齿染成了黑色。我着实吃了一惊。不是因为挨骂——一只在街面上活过了三个年头的猫,早已练就了一双刀枪不入的耳朵和一副砧板一样厚实的皮囊。我吃惊是因为女孩说的这句话,是别的年岁相仿的女孩要追着父母或者哥哥姐姐讨问意义的话,这话可以让城里最调皮的男孩犹豫,甚至脸红。
见我丝毫没有走的意思,女孩抓起手头的一个饭盒盖,凶猛地朝我掷来。女孩的眼力很准,那坨金属正正地落在我的背上。那是我身上骨头最硬、皮肉最薄的地方,一阵尖锐的疼痛沿着脊梁朝全身弥漫开来。可是那一刻里最让我难以承受的还不是疼,而是耻辱,在我心爱的母猫面前所遭受的耻辱。我霍地站起身来,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嘶吼。猫被激怒的时候,不像狗那样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吠,猫只是把天底下所有的低音都汇聚在喉咙口,让你的皮肤在你的耳朵之前感受到了那股愤怒,让你几乎无法分辨那到底是声音还是震颤。我没有镜子,我看不见自己当时的样子。但是我用不着镜子也知道,那一刻我身上的毛一定是一片密密麻麻棕黄相间的针叶林。
女孩吓了一跳,她终于意识到她的脚已经踩上了一条边界线。她一只手抱起咪咪,另一手提着那只分量已经大大减轻了的板凳,悻悻地回了屋,用脚嘭地踹上了门。在门即将被关上的那一刻里,我看见了咪咪回头瞧我的眼神,是不舍,是意犹未尽。我突然就安了心,因为我知道了我的爱恋不是昙花一现的一厢情愿。这一刻,对于我和咪咪来说不是终点,而只是通往许多下一刻的开始。
我坐下来,开始享用女孩扔在地上的那些食物。我吃得慢条斯理、从容不迫,甚至没有放过一片平时很少触碰的菜叶。我知道这也许是我今天唯一的一顿饱餐,因为不等到这扇门再次打开,我是不会离开这里出去寻食的。
过了大概一两刻钟,门又开了,还是那个女孩,背着书包,大概是去上下午的课。女孩见我还坐在门前,立刻反手撞上了门。看来我刚才的震怒还在发挥效应,女孩没敢骂我,只是绕过我的余威划出来的那条界线,脚步匆匆地走了。
我立刻走上台阶,隔着门呼唤咪咪,可是我没有听见任何回音。门是旧式的木门,木板很是厚实,上过了无数道漆,隔音效果极佳。我把耳朵贴上去,听见的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我意识到这扇门将是横亘在我和咪咪中间的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放弃了我的最初计划,退下台阶,开始围绕着这座矮楼探测地形,看能否找到进入房子的其他途径。我很快就发现了后门,可是后门和前门一样紧紧关闭着,在等待着第一个下班的人来开启。后门边上是一堵石头垒成的墙,墙很高,墙头插满了尖尖的玻璃碴,我爬不过去。但是从墙头探出来的一条桑枝来看,墙的那边应该是一个院子。我为我的发现窃喜:只要我能尾随第一个开门的人进入院子,我就能在那里找到一个暂时藏身之处,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再寻求一个和咪咪幽期密会的机缘。
我在后门边上等待了很久,一直等到阳光开始倾斜并且有了颜色。当第一个归来的人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门的时候,那人和我都同时吃了一惊:我没想到她竟然还是那个叫源源的女孩子,她也没想到我竟然找到了后门,而且依旧坚守。
惊讶并没有阻碍她的反应速度。她在我眨眼的空隙里打开了锁,当我还没来得及把爪子伸进门缝的时候,她已经嘭地关上了门。可是我并不气馁。我走街串巷的丰富经历告诉我:大多居民楼的后门在下班和熄灯之间的空当里都会保持着敞开,我只需要耐心等待第二个归家的人。
可是我还没等到第二个归家的人,门就开了,从里边。源源走出来,站在窄窄的门缝里,用自己的身子挡着我的进路。她的食指和拇指中间,捏着一块东西。她的姿势有些奇怪,手伸得很远,没派上用场的那几根指头微微翘着,仿佛捏在她指间的,是一块刚刚涮过马桶的脏布。
她把那东西扔到我跟前,说“吃吧你”,眉眼里带着一丝接近于温和的笑意。
随后她关上了门。
我打量了一下扔到我脚边的那块东西,是一块鱼,和中午那几块鱼有些相似,说不定就是从同一个饭盒里挑出来的,只是这一块的表面看起来更加富有光泽。我低头闻了一闻,有一丝微微的甜意。我没在乎。经过几个小时的探测和等候,中午落在我肚子里的那些食物已经消化殆尽,我感到了第二轮的饿意。我开始狼吞虎咽。
我并不知道,我正在犯一个一生中最大的,而且是致命的错误:我吃进了一块蘸过了敌敌畏的食物。
我出奇健壮的体魄使得那块鱼里的毒素在我体内以飞快的速度蔓延,几分钟之后,我就躺倒在地上,在我心爱的母猫家的后门边上。
这就是我,一只三岁零两个月的流浪猫的故事。
我是说,这是一个版本的故事的终结。而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一个比三年零两个月长得多的版本的故事,正要徐徐展开。
我变成了一股烟,飞上了天空。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因为烟有形状,我没有。我不再具有脑袋四肢和躯干,我在失去这一切之后感觉无比轻盈。我发觉随着躯体的消失,时间也消失了,距离也是,我想去哪里,我就已经在哪里。我曾经把走街串巷,从一家房顶跳到另一家房顶,在手指宽的篱笆缝里挤进我身体的生活方式叫作自由,现在我才醒悟过来,我在人世间所有的日子,充其量不过是被时间和距离两条绳索束缚着的一种囚禁方式。
我飘在半空中,朝地面俯视,我看见一群放学回家的孩子,正围着一只躺在地上的死猫看热闹。那只猫的嘴边挂着一圈白沫,身子滑稽地固定在一个抽搐的姿势里,一只爪子往前伸着,仿佛在尽力够一样东西;另一只爪子往里缩成一个半圆,似乎在躲避另一只猫的追捕。有个孩子用一根树枝捅着它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的它就露出一个沾满了泥土的黄肚皮。又有一个孩子在众人的怂恿下,拽着尾巴把那只死猫倒提了起来。一股腥臭的黄色**,顺着它的肚皮滴滴答答地流到了地上。我厌恶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我的尸体,是我脱在人世间的一件衣裳。只有脱下了这件衣裳之后,我才明白那个曾经让我如此引以为傲的躯体,原来竟是这样一副丑陋不堪的臭皮囊。
我毫不费力地翻越了那堵曾经是不可攻克的屏障的高墙,绕开那棵开始有了第一丝花意的桑树,飘过那个拉满了晾衣绳的院落,飘进了一户严实地关着门的人家。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我的进路,墙不能,玻璃碴子不能,门不能,锁更不能。
我进了屋,悄悄地蹲在一个角落里,观察着屋里的情景。这间屋大概是这户人家从前用来做见客和吃饭用的场所的,因为屋角里依旧还摆着饭桌碗柜和两张藤座椅。或许是因为人口增长的原因,这间屋后来又被隔成了卧室,因为另一堵墙边放置着一张双人床和一张小书桌。那堵把房子的其余部分隔离开来的墙,看得出来是一层很薄的木板,甚至没有上过漆,只是糊了一层早已变了颜色的白纸,接缝的地方翘起了硬脆的黄边。床头贴了一幅电影海报,书桌上方挂了一张镶在镜框里的先进工作者奖状。
书桌有两只抽屉,一只上了锁,另一只没有。我看见那个叫源源的女孩,把那只没上锁的抽屉整个端出来放到了地上,然后跪在地上,把手伸进那个上了锁的抽屉的隔板,摸索着从那里掏出一个信封。女孩用唾沫打湿拇指和食指,把信封的口子捻开了,取出一张薄薄的纸币,又把信封合上,透过隔板放回到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再把地上的那个抽屉摆了回去。女孩做这一连串的动作时,轻车熟路,有条不紊。
女孩打开书包,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铅笔盒,把那张纸币折成一个细条,小心翼翼地放到铅笔盒的垫纸底下。一只花猫走过来,蹲在她的脚边,轻轻地喵了一声。她瞪了它一眼,说:“你敢告诉她,我就踩扁你。”猫凑过脸去,伸出舌头讨好地舔着女孩的手。
这是一只看起来多么俗气的猫啊,轻浮的皮色,臃肿的身材,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一股隔着一条街都看得清的奴颜。天啊,这难道就是那只一刻钟之前还令我神魂颠倒,让我为她搭上了一条性命的女王咪咪吗?此刻仿佛有一只天外伸过来的手,一下子抹去了蒙在我眼目上的迷翳,叫我看清了残酷得令人牙齿都发冷的真相。
那只手是死亡。只有死亡才拥有这种你活了一辈子都不会具备的能力。死亡抹去了色彩,擀平了情绪,把想象力砸成一地碎碴,死亡叫世上万事万物都回归到最原始的本真。死亡剥开了咪咪的皮,敲瘪了它的骨头,让我看见了里面的骨髓。假若我活着的时候就看见了它的骨髓,我何至于为它付出了自己的性命?可是我若不是死了,我又如何能看得清它的本真?我知道我走进了一条被哲学家们称为“悖论”的死胡同。
女孩转过身来,随意瞟了身后一眼。那是我所在的地方,可是她不是在看我,因为她不可能看见我。而我,则终于可以借这个机会认认真真地研究一下她的眼睛。这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从内眼角到外眼角,满满地堆聚着一片九个太阳也融化不了的坚冰。这眼睛叫一切不幸落在里边的东西顷刻之间也结成了冰。
到底是什么样的脑子,能让人生出这样一副眼睛?到底是什么样的脑子,能叫一个七岁的孩子,想到在一只偶然爬过她脚边的蚂蟥身上撒盐?能叫她用蘸了敌敌畏的鱼块,毒死一只与她素昧平生的街猫?
我发觉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飘离了屋角,陷身于一个黑黢黢的洞穴中。那洞穴里找不到一丝有光的缝隙,到处都是高低不平的沟壑,四壁潮湿稠黏,像铺了一层还没有结痂的沥青。
过了半晌我才醒悟过来,那是女孩的脑子。
皇天,我钻进了女孩的头颅!
我开始害怕起自己刚刚获得的那份自由。我的自由已经没有任何边界,它可以带我去任何一个空间,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意念。我活着的时候,意念和行为之间还隔着千山万水的屏障,死神把千山万水轻轻一抹,现在我的意念可以在瞬间成为行为。我再也无法控制我的行为,因为我无法控制我的意念。
那天晚上,女孩的母亲下班回家,看见女孩蜷着身子躺在**,吃了一惊。这个脚下安了风火轮的女孩,平日里极少在不属于睡觉的时间里和床发生联系。母亲问你怎么了?女孩哼了一声,说头疼。母亲有点慌,赶紧拿出体温计给她量体温。三十六度七,一切正常。母亲开始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女儿,说你是不是不想写作业?母亲的问话不无道理,因为女孩对课程对作业从来没有表示过兴趣。若在平时,女孩还没听完母亲的话就该跳起来了,用比母亲响数倍的声音表示她的抗争,可是那天她没有。不是她不想,而是她没有力气。她只是倦怠地斜了母亲一眼,无语地闭上了眼睛。其实女孩那天没有撒谎,她果真头疼。当然她并不知道,她的不适缘起于我。那天我正在她的脑子里来回行走,探测地形,寻找可以安歇的角落,并开始习惯这个崭新的环境。
那天当我在这个名叫全思源的女孩的脑子里筑巢时,我绝对没想到我会在那里一待就是十几年。刚开始时纯属好奇。我活着的时候,就是一只充满了好奇的猫。就是因为听从了好奇的引领,我才会走上了通往咪咪家的死亡之旅。我死了,又把生前的好奇带到了身后的世界,再乘以倍数。后来,我在她的脑子待久了,好奇就渐渐变质,变成了仇恨。我开始想念活在世上时从一家房顶跳到另一家房顶,在街角随意邂逅母猫,对她唱花腔高音情歌,拉她在树荫之下偷欢的日子。我终于明白:死是一条如此决绝而不可逆的路,我在得到了绝对大自由的同时,也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了那些带着些许束缚的相对小自由。我怀念我曾经拥有过的小自由,我甚至捎带着怀念起那些我曾经厌恶的束缚和边界。我憎恨这个让我夭折的冷血女孩,我开始设计并一一实施我的报复计划。
我在她的脑子里恣意横行,兴风作浪,把她原本瞬间即逝的小恶作剧念头,捏塑成一个个具体的捣乱行动,把她从童年向少年行走的路途上的每一丝躁动不安,都演绎成惊天动地的轩然大波。我看着她像毒瘤一样地成长起来,不停地伤害着自己也伤害着父母,我忍不住在黑暗中发出无声的大笑。她让我在剧痛中猝死,我却要让她在钝痛中长久地活着,一天一天地经受煎熬。
源源放学之后,没有马上回家。她用不着,家里并没有人在等着她,追问她放学到吃饭这段时间的去向,因为所有的人都比她回来晚。家里很少有全体聚齐,在一个时间点一张桌子上吃晚饭的时候。上一次这样聚齐,是大年三十的晚上。爸爸和外公不能按时回家吃饭,是因为他们都是各自单位的头儿,他们要等到别人都下班后,才能处理上班时没法处理的事。外婆在单位里连个最小的头儿都不是,但却管着一个单位的嘴。外婆在食堂工作,只有伺候完了加班人员的晚餐,才能回家。全家最有可能按时下班的人是妈妈。妈妈只是一所中学的教书匠,上完课原本就可以直接回家,可是妈妈这几年在管着市里的一个重点高考班,去年妈妈班级的升学率是百分之九十一,包括大专在内。今年妈妈的目标是百分之九十五。那是妈妈对领导说的,其实妈妈暗地里已经给自己打了埋伏。妈妈真正的目标是百分之一百,所以妈妈几乎晚上都不回来吃饭,连周末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