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并不是说没有人管源源的晚饭。现在的日子过得松快了,连路边的野猫都能在垃圾桶里找到油腥,所以源源从不用担心她晚饭的来源。一般情况下,外婆会趁午休的时候,带些食堂的熟食回来给她放学后先垫个底,然后等下班回家再煮一顿略微正式些的晚餐。如果外婆没带东西回来,源源也总是可以在街角的小铺子里买一碗馄饨或者炒年糕。源源的脖子上常年挂着一个小布包,里边装的是进屋的钥匙和零钱。她不像别的必须在外边吃饭的孩子那样,想方设法从嘴里抠出几个零花钱。她可以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因为她的零花钱另有来源。妈妈抽屉里的钱总是会长着脚走进她的口袋里,一小张一小张,神不知鬼不觉的。
她也用不着赶着回家做作业。作业通常是在妈妈回家之后和熄灯上床之前的那个狭窄时段里完成的,她从来不在别的时间里把精力浪费在功课上。“完成”在这里是一个偷梁换柱的词语,真实精确的说法是“糊弄”,她其实只是为了在妈妈的眼前制造一种用功的视觉假象。她刚上小学一年级,却完全没有一年级学生对学校生活的那种新鲜向往。她对上课丝毫不感兴趣,不是因为跟不上进度,而是因为她即使把脑子的运转速度放慢到乌龟爬行的步伐,课程依旧还会被她远远地甩在身后。她很难理解,一件用半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的事,老师为什么要费上半个钟点。她的耐心不是在后来的日子里被生活慢慢磨薄的,她生下来时,耐心就已是一张千疮百孔的破纸了。
她不喜欢学校,倒不全是因为功课,也因为寂寞。她讨厌班里那些穿着粉红色衣裙,辫子上系着五彩蝴蝶结,连铅笔盒上也要贴一朵塑料花,动不动就把自己融成一摊泪水的女孩子。她不喜欢诸如跳绳、跳橡皮筋、抓沙袋、钩绳花之类的女孩游戏。她五岁的时候,外婆给她买了一个洋娃娃,她在拿到手的半个小时之内,就把它成功地变成了一堆废屑。她把它当成了断肢再植和心脏移植的试验品——她在科普电视节目里看到了这些手术的直播。她用刀子割开洋娃娃时,发现胳膊里压根没可供再植的血管神经和骨头,胸腔里装的根本不是心脏,而是一堆肮脏的刨花。从此她对一切女孩的玩具彻底失去了兴趣。
她总觉得她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其实是个男孩子,只是在钻出妈妈的身子以后,被某一个居心叵测的医生装进了女孩子的外壳里。她心里装的那个男孩总想在男孩堆里寻找同伴,和他们一起为一个破皮球你推我搡地跑出一脸一身的臭汗,用自制的弹弓打碎一盏盏路灯,惊飞冬日里泥塑木雕般站在电线上发呆的麻雀。可是男孩子的眼睛都近视,他们看不见她心里的那个男孩子,他们只认得她套在男孩外头的那副女孩皮囊。他们的周围是一圈铜墙铁壁,门上写着大大的“女孩莫入”。她脸皮再厚,也钻不进他们的世界。
她知道自己既不是真正的女孩,也不是真正的男孩,她只是从男孩和女孩身上掰下来的一些碎片。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这些碎片像泥巴一样重新揉捏过了,把她变成了一团男孩和女孩都不认得的怪东西。她走的那条路,是男孩和女孩都躲着的窄路。她用不着快跑,因为前边不会有人等她。她也用不着刻意慢下步子,因为她身后也不会有人追她。即使只有七岁,她已经明白这辈子她注定会是一个孤独的人。
这天放学之后,源源在中山公园的凉亭里待了一阵子。这个时候的公园人烟稀少,凉亭里只有三两个老太太在听一个瞎子断断续续地唱鼓词。鼓词通常是在晚饭之后才开场的,瞎子这时只是随意练着嗓子。瞎子唱的是岳飞辞母从军的片段,用的是瑞安方言,源源只听懂了七八分。不过不要紧,她对歌词并没有多大兴趣,真正迷住她的,是瞎子那双长着黑黢黢指甲的手。她看着他那几个没有眼睛引领的手指,在三根弦之间娴熟地找着路,揉搓勾弹出时而如疾风暴雨,时而如涓涓流水的叮咚声,只觉得吃惊。她没想到手也能唱歌,手唱出来的声音,倒比嘴更能抓心。
等她终于听腻了鼓词,起身往家走时,日头已经低矮下来了。在离家门口不远的一条街口,她发现了一群蹲在树下玩香烟纸壳的男孩子。香烟壳五花八门,每一张都折叠成一个三角形。游戏规则很简单,就是把所有折成三角形的纸壳都摆在地上,每个男孩随意挑一张出来,轮番掷在地上,看谁的力气大,能把地上的烟壳扇得翻过身来。而那些翻过身来的烟壳,就归那人所有。那些烟壳仿佛都长了一根根细绳,拴着源源的脚,叫她忍不住要往那堆人里凑。
被折叠得缺了一只屋檐的大前门,丢了一只翅膀的飞马,断了半根麦穗的大丰收,残了半朵花蕾的牡丹……这些散落在地上的烟壳,源源都眼熟——她在外公和爸爸的口袋里见过。男孩太傻,只知道使蛮力,烟壳掷在地上发出空洞而响亮的声音,却只够扇起一线飞尘,其余的烟壳依旧匍匐在地上,纹丝不动。源源知道假若她上了手,那些烟壳不出一刻钟很快就会全部归她所有,因为她知道怎么支使她的手腕子。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她的胳膊在空中飞过时留下的弧线和生出的风,这些图像越来越清晰鲜活,终于忍不住从她的脑子里爬出来,钻出了她的喉咙。
“笨蛋,蠢猪,你懂不懂怎么玩啊?”她听见自己大喊了一声,手里已经抢过了一个折成三角形的烟壳。
男孩子怔了一怔,扭过身来,发现了身后站着的那个头发剪得很短、身穿一件蓝色灯芯绒外套的女孩子。
众人很快就清醒过来,他们彼此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舌头伸出来,卷成一个长卷,从长卷中间的那个空隙里发出一阵哧哧的气声——他们在模仿放屁的声响。有一个领头模样的男孩唰地扯开了裤裆的拉链,从里头掏出一条细细软软,白得仿佛从没见过天日的东西,对着源源抖了几抖,说:“有本事你尿一个我看看。”
源源掉头就跑。跑出很远,还听见男孩们的笑声,在锯齿似的割着她的耳朵。
她跑到家,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急急地开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几圈,锁舌却纹丝不动,她突然意识到:是有人从屋里上了反锁。锁是新换的保险锁,把手边上有一个钻头留下的窟窿,妈妈怕漏风,就用一个小纸卷把那个洞眼塞了。源源取下头发上的夹子,捅出了纸卷,发现有一股细细的热气从那个小洞眼里袅袅飘出。
她趴上去,看见屋里有两个人。洞眼太小,她看不全头脸,只看见了两截身子。一截身子似乎正从**起来,一只手正急急地扯过一截墨绿色的衣服,来遮掩身上某个白花花的部位。另一截身子已经离开了床,正慌慌张张地提着裤子。源源猝不及防地看见了那人两腿分叉的地方,耸立着一坨涨成紫酱色的仿佛随时要炸裂开来的东西。源源这才明白,原来钥匙孔里漏出的热气,是从这东西上冒出来的。刚才街上那个玩烟纸壳的男孩子从裤裆里掏出来的,应该就是这个玩意儿。她只是不懂,那条凉软的细豇豆,换了个身子,如何就能肿胀成这样一根热气腾腾的粗香肠?
癞蛤蟆。流着脓的蚂蟥。绿头苍蝇。腌菜缸里的蛆。马桶盖上没擦干净的屎……
源源的脑子里飞过一样又一样的脏东西,却没有一样比那根从裤裆里掉出来的肉肠更叫她恶心。她撒腿就跑,鞋尖踢得一路尘土飞扬。跑到没路的时候,她就蹲在了一堵墙根上,撕心裂肺地呕了起来。她还饿着肚子,呕出来的只是酸水。几口之后,连酸水也没了,她还是忍不住想呕。她觉得她的胃里装了满满一袋的鼻涕和脓水,她就是吐上三天三夜,也吐不干净那里头的龌龊。
那晚她终于回到家的时候,除了妈妈以外所有的大人都回来了。饭桌上坐着一个客人,是居委会的组长老黄。碗筷已经摆好了,正等着外婆把汤端上来。爸爸问源源怎么回来这么晚?源源说学校里在排练节目。这是她在路上就想好了的借口,她甚至想到了一些很具体的细节。可是那晚她编织得天衣无缝的谎言并没有派上任何用场,爸爸只是随口说了一声“什么老师啊,不怕学生得胃病?”就没有再往下追问。
外公指了指老黄,说:“源源你叫过黄奶奶了吗?今天黄奶奶给咱家送春联挂历来了,我们留奶奶一起吃饭。”老黄扯了扯身上那件墨绿棉袄罩衫的前襟,斜了一眼外公,说:“我有这么老吗?怎么就成奶奶了?”外公就嘿嘿地笑,说:“我们源源要是叫你阿姨,你就比我小了一辈,你这是吃亏。我怎么能让你吃亏呢?你只好委屈一下。”
源源不说话,脸拉得像一根干在枝头的秋丝瓜。老黄不以为忤,温软地笑笑,说:“孩子你饿了吧,赶紧吃饭。”源源抬起眼来,直直地看着老黄。源源在搜寻女人的心虚,而女人却在丈量源源的胆气。最终,女人找到了源源胆量的边界,源源却没找到女人心虚的迹象。
源源挑了几挑饭,就放下碗,一个人去了厨房,怔怔地看着窗外那一团湿漉漉的仿佛淌着鼻涕的月亮,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过了一会儿,外婆端着一个装满了脏碗筷的脸盆走进来,开灯看见坐在板凳上犯愣的源源,吃了一大惊,说:“你这个孩子,黑灯瞎火地坐在这里,要吓死你先人啊?”
外婆哗哗地开着水龙头洗碗,洗完一只,源源就接过来,拿毛巾擦干,再放到碗橱里去。外婆瞟了她一眼,说:“今天是怎么啦?什么时候见你在厨房里抬过一指头?”
源源没回话。她心里有好几句话在你死我活地打着架,她不知道该把哪一句先拽到舌头上。
“我看见,那个姓黄的……”她终于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你,什么也没看见。”外婆斩钉截铁地切断了她的话尾巴,脸色平静得像一张没有任何字迹和折痕的纸。
源源升初中那年,和妈妈发生了一次激烈的冲突。其实在那之前,她们之间已有过无数次的摩擦,而且摩擦的频率随着源源的长大变得越来越密集。母女两人像包裹了铁皮的动物,无论是为了一只还残留着饭粒的碗,一排没刷干净的牙齿,还是一张在好看和难看之间尴尬地徘徊的成绩单,都会唰啦啦地蹭出一片火星子。皮上的旧伤还没来得及长好,又蹭出了新伤,于是新伤和旧伤就碾压成了一层硬痂和死皮。可是那无数次的碰擦,却似乎只是为这一次的冲突做着预演,这一次,她们才真的伤到了筋骨。
源源成绩平平地从小学毕了业。当过多年班主任的妈妈,早就看出了源源的成绩并非完全受天分之累,她决定收拢每一个一度自由敞开着的网眼。妈妈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把源源拽离按学区划分的那所学校,而转入到她所执教的中学。这样,即使她再忙,她的同事也可以接替她警觉地放哨站岗。
只是她没想到这件事竟会遭到女儿如此激烈的抵抗。
开始时妈妈以为那不过是源源诸多孩子气的叛逆行为中的一桩,最终这股气会在奔腾和叫嚣的过程中消耗完自身的能量。可是妈妈错了。妈妈没想到这股能量在持续了整整三个月之后,依旧保持着最初的那股蛮劲。她发现在女儿身上,爆发力和耐力是两条长度相等的线。
源源拒绝在规定的时间吃饭上床,用剪刀把书包铰成碎片,撕毁课本,甚至跑到妈妈的教研室和校长办公室,控诉妈妈破坏学区划分政策的行为。妈妈最初的回应是下意识的,源源打出来的拳头有多狠,妈妈打回去的力量就有多狠,甚至更狠。妈妈把周围的人罗织成一张密集的铁网,把源源完全隔绝在其中。周围的人里包括爸爸、外公、外婆、街坊邻居、班主任、任课老师,甚至源源班级里的同学。偶尔从铁网底下凿个小洞钻进来,偷偷地给源源送一星半点接应和抚慰的,只有外婆。可是源源不稀罕。阵营已经形成,非此即彼,没有鸣锣响鼓地成为她同盟军的人,便都是她的敌人。
可是十四岁的脑子是一块吸水能力极强的海绵,源源很快就适应并吸收了妈妈那套新的力学原理,并在上面揉进了自己的创新。她明白她和妈妈之间的战役,极有可能会拖上整整一辈子,她得审慎而节制地使用她的力气。于是她就把愤怒的咆哮,渐渐转化成沉默的反抗。
她从垃圾桶里把剪碎了的旧课本捡拾回来,粘补好封面,在里边塞进王朔的小说。她的爱好年年翻新,什么时候跟什么时候都不一样。十四岁时的某一个季节里她痴迷的是王朔。有一阵子上课,她在老师探照灯一样的目光之下,泰然自若地把一本《过把瘾就死》从头翻到了尾。当时她还没有意识到她对痞子文化的兴致已经接近尾声,下一个追逐目标将是武侠世界的自由和侠义。几天之后,她就要踏上摒弃王朔投奔金庸梁羽生的途程。无论那个被透明胶带纸修补过的课本封面之下还会匿藏多少本小说,她都知道那里面永远不会有琼瑶、三毛或者张爱玲。她对那些小女人的无病呻吟不屑一顾,即使经过了再多的摔打和历练,即使她将遍体鳞伤甚至粉身碎骨,她都永远不会变成一个小女人,也永远不会喜欢一个小女人。
那个学期结束时,源源把那张三门功课不及格的成绩单,坦然地摆在了妈妈的书桌上。她不怕妈妈,因为她和妈妈都知道,在这场沉默的角力中,谁先失去镇静,谁就是输家。她带着一丝快意,冷冷地观看着妈妈脸部表情的变换,她在等待着妈妈率先失态。妈妈的五官开始扭曲起来,眼睛一只高一只低,嘴角抽抽地斜向一边。那一刻妈妈看上去几乎像一个中过风的病人。源源刹那间有一丝惊恐,但她没有把惊恐放在脸上——她明白只要允许她的心里裂开一条细缝,怜悯就会立刻冒头蔓延,导致势均力敌的胶着战势瞬间崩盘。
妈妈没说话,只是把自己锁在了屋里,锁了整整一个晚上。一个星期之后,源源意外地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转学同意书,来自她现在所在的学校;另一封是入学通知书,是从按学区划分的那所学校寄出的。妈妈终于意识到了事情已经不可能比现在更糟,她决定放手。这场耗时几个月让双方都感觉精疲力竭的持久战,就这样以妈妈的妥协而告终。
源源虽然没有混过江湖,至少那时还没有,但是她对江湖路数却略知一二。她明白每一项自由都有价码,而她的价码就是一张看得过去的成绩单。于是在新学校里,她就把从幼儿园起就谙熟了的巧劲,在功课上发挥到了极致。她知道如何精确地掌控力气和分数之间的关系,精确的意思就是误差在三五分之间。她通常会用不多也不少的力气,换取比及格线略高一点的成绩,而把省下的工夫,花在她更感兴趣的事情上。
后来她就是沿袭这种方法,一路考进了一所三流大学的。
这一刻她的兴趣是抽烟。
也许,抽烟的**很早就匍匐在她所经之途等候着她,可是她和它脸对脸地相撞并被它扑翻在地,却是在她十五岁的那个夏天。那天她在家里做暑假作业,没看几眼书就心神涣散起来。百无聊赖之间,她突然发现了爸爸遗忘在桌子上的一包烟。是云烟。她刚记事的时候,就发现爸爸的两片嘴唇之间,永远沾着一根冒烟的小棍子。等她略微长大了些,她才知道那根棍子有个名字叫香烟。到六七岁时,她就已经能分辨烟的品牌了。不是从字上——那时她还认不了几个字,而是从烟盒的图案上。
爸爸最早抽的,是最便宜的八分钱一包的劳动牌。后来,家里的境遇略微好了些,爸爸就升级到了飞马、前门、牡丹。再往后,是带过滤嘴的凤凰。再往后,就到了洋烟泛滥的时节,爸爸的烟盒变成了三五、骆驼和登喜路。洋烟的时代没有能够维持多久,爸爸很快就转向了大中华。爸爸对大中华算是长情的了,可依旧还没能修成终身的厮守。一年前爸爸弃大中华而去,迷上了云烟。狠,猛,纯。这是爸爸对云烟的评价。爸爸说人抽过了云烟,就会绝了对其他烟的念想。这样的话爸爸从前也说过,说的是别的烟,源源从不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