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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猫魂物语19872001(第4页)

那天那个红颜色的云烟盒就静静地躺在源源的书包边上,包装纸沾过爸爸身体的潮气,已经丢失了最初的挺括。撕破了的封口里,一根烟探出半个脑袋,贼头贼脑地盯着她看。从小到大,她见惯了父亲和外公抽烟的样子,她叫得出市面上流行的每一种烟的牌子,她对所有的烟都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漠然。可是这天下午,那个烟盒长了手,不停地在勾扯她的心。她不知怎的就扛不住了,上了它的钩。她扯出那根探头探脑贼眉鼠眼的烟,用煤气炉上的火苗点着了,轻轻地转了一个圈,就送进了嘴里。第一口稍稍有些惊惶,她被辣得呛了一呛。她知道那是她的学费,她只是没想到她的学费竟是这样低廉,因为从第二口开始,她就找到了姿势和节奏。当她把那根烟抽到了头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她已经懂得如何用控制呼吸的方法吞吐各种形状的圆圈,仿佛她已经经受了一辈子的操练。

她走过去,撩起椅背上的裙摆。多好的面料啊,细致密实的针织纤维,几乎闻得见棉花在田野里吸收存储的阳光。那一朵又一朵的花,从蕊到瓣,用了多少层出神入化的蓝颜料啊。这样的裙子是街上每一个女孩子的梦——除了她。可惜啊,可惜了妈妈。妈妈以为她不喜欢穿裙子是因为裙子不够漂亮,所以妈妈徒费心机替她一件一件地寻找合适的裙子。妈妈还要过很久才会最终明白:她不喜欢裙子,是因为裙子本身。世上相隔最远的距离,不是拐出了轨道的曲线,而是母女的心。

她拿起烟头,朝着裙摆戳了下去。空中泛起了一丝棉布的焦煳味,一朵花蕊里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虫孔。她扔了烟头,把裙子整整齐齐地折叠起来,放入了箱子,和它的同类一起。她不用着急,她还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可以慢慢编织一个她为什么不穿这条裙子的理由。

她就是在那个暑假的下午开始抽烟的。最先是偷爸爸和外公的散烟,后来是偷爸爸的散钱去学校附近的小店买烟。其实那也真算不上是偷,因为爸爸的钱多得像空气一样贱,一抓就是一把。她有时甚至觉得家里那些抽屉啊钥匙啊都不过是一种虚设的形式,就像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仅仅是为了提醒她里头装的是礼物。

“你是谁,你?”

刘年大声叫嚷着。

刘年的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也没经过舌头牙齿和嘴唇。刘年的声音是从心里直接蹦出来的,在胸口炸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刘年浑身都散发着焦煳味。

“乔乔你不要开口,什么都不要说!”

源源冲过来,死命去掰那只掐在乔乔腕子上的手。那只手像是一把加了固定圈的铁钳,怎么也掰不开,乔乔的指头在钳嘴里渐渐变成了青紫色的腊肠,指间的那根烟掉了下来,落在还残留着昨夜雨水的路面上,嗤的一声腾起一缕青烟。

“你比她大这么多,你怎么可以……”

刘年没能把一句话说完。愤怒像一根点着了火的雷管,沿着他的神经网络飞快地蔓延,烧毁了所有的接头,那一刻他脑子里没有一根神经是相互串联着的。

乔乔脸色煞白,嘴唇颤颤发抖。她咯咯地咬着牙齿,想咬断泪水走向眼睛的通道。那个人高马大的身躯只是一个不堪一击的玻璃壳,里头藏着的,是一个未曾真正见过世面的十七岁的小灵魂。

“我……”乔乔松开嘴,刚扯出一个字,眼泪就夺了路,顺着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婴儿肥的颧骨滚落下来。

“你松开她!”源源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源源感到她手腕上有一股疼痛,正顺着她的胳膊一路蔓延,侵入她的左胸,心脏开始收缩抽搐。她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才明白过来那只铁钳一样的手,并没有掐在她的手腕上,她只是感受到了乔乔的疼。乔乔的身上仿佛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发射台,而她的脑子则是一个同样秘而不宣的接收器,她的接收器只能破译来自乔乔那一个频道的信息。从她认识乔乔的第一天起,她就能感受到乔乔身上的细微情绪变化,有时靠话语领路,有时则是在沉默的黑暗中摸索。沉默比话语更可靠,因为话语常常带错路。乔乔虽然比她大,可是在乔乔面前,她却更像是大人。

“松开?可以,在校长办公室里。我倒要叫他看看他都教出了什么样的学生。”刘年咆哮道。

从抽第一根烟起,源源就知道她迟早会被抓捕,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然会发生在一年之后。具有鹰一样厉眼的妈妈,竟没有注意到她书包上烟头烧出来的焦洞,嘴里令人生疑的气味,还有裤子口袋角里堆积的零散烟末。她没想到最后让她翻了船的,竟是这么一个僻静的去处。这是一条死胡同,窄小得连一辆三轮车都难以掉头。除了巷子里的居民,这里极少有外人路过。而且早上的这个时候,家里所有的大人都急赶着上班,她没料到她会在这里中了爸爸的埋伏。不过,她并无丝毫懊丧之意。她从父母的眼皮底下偷走了一年的逍遥,她已经白白赚得了三百多个日子的自由,即使是死,她也已经够了本。

“你放了她,我就告诉你实话。”

源源终于镇静下来,想出了她的招。刘年狐疑地看了女儿一眼,终于犹犹豫豫地松开了乔乔。

“是我教会她抽烟的。”源源冷冷地说。

“我不但教会了她抽烟,我还给她提供了烟。不信你搜一搜她的书包和口袋,她身上保证连根烟毛都不会有。”

“我知道你要问我的烟是哪里来的。我告诉你,我的每一根烟都是你提供的。今天从这个盒子里摸两根,明天从那个盒子里拿半包。你没发现你最近烟抽得比过去凶多了吗?妈妈数落你的时候,我其实是真想帮你说话的,不过那样只会让她更加生气。你想想就明白,她一定宁愿你抽得更多,也不愿意看见我学会了抽烟。我说得不对吗?”

“你还可以问到底是谁教会我抽烟的?”她挑衅地看着他说。

“谁?”他没接她的目光,他知道那目光不怀好意。

她顿了一顿,才说:“是你。”

“你十五岁开始抽烟,我也是。你爸爸那时已经死了,可是你妈妈还在。你妈妈都没有管你,你最好也别管我,咱俩生而平等。”

刘年觉得脊背上的那根骨头突然被剔走了,他站不直,身子如一刀散肉,软绵无力地瘫在身后的那堵墙上。

“还要我领你去见校长吗?”源源问。

那天源源放学回家,一路上都在期待着一场疾风暴雨,没想到晚上见到妈妈,妈妈脸上竟然是一片风平浪静。风平浪静的意思是:妈妈的言行举止虽然没有比平日更松,却也没有比平日更紧。妈妈那晚,不,妈妈一连几天的表情,都是一条没有多少起伏的直线。源源在惴惴不安中熬过了一个星期,才终于断定爸爸没有把早上看见的事告诉妈妈。

妈妈没什么变化,变的反而是爸爸。爸爸把平日里囤积的烟一条条一盒盒地都编上了号码,锁进了五斗橱的抽屉,并把唯一的一把钥匙放在设了密码的公文包里。爸爸把烟看得很紧,却把钱包放松了。爸爸开始给她买一些过去她不仅不敢问,甚至连想也不敢想的礼物,比如随身听,比如名牌钢笔,再比如同时可以作为录音机使用的三波段收音机,爸爸甚至时不时地塞给她面额不等的零花钱。爸爸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她通往五斗橱囤货的路,可是爸爸似乎不明白获取香烟的道路还有千条万条,而零花钱是其中最便捷的一条。

过了一阵子源源才明白过来,爸爸其实是在软硬兼施。爸爸的软,是钱包上松开的那条缝。而爸爸的硬,则是爸爸和她中间那个尚未在妈妈面前戳破的秘密。这个秘密是一把低低地悬在她头顶的刀,让她不敢直腰挺胸抬头。在这把刀下她只能有一种活法,那就是战战兢兢,小心做人。

可是无论这把刀离她有多近,她都戒不了烟,她只能更加谨慎地选择抽烟的时间和地点。她从不把烟带到家里,她书包的隔层里,如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口香糖。在本该催生荷尔蒙的岁数,她无可救药地迷上了尼古丁。她也和爸爸一样,换过不同牌子的香烟。爸爸年轻时从劳动牌跳到飞马,中间隔的不过是三两级台阶。而她的第一步跳跃,便是一条鸿沟。她在抽了一阵子云烟之后,就换成了带过滤嘴的女式摩尔。不是因为味道,她只是喜欢那纤细修长的纸卷夹在指间的特殊感觉。她的摩尔阶段维持了两年,久得让她有些吃惊——她几乎想不起来有哪件事让她如此长性。后来她和摩尔分手,爱上了维吉尼亚,也是女款。那年她刚好骑在十八岁的线上,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成年,这个年龄在有的国家可以竞选总统了,而在另一些国家里却连酒还不能沾。

妈妈是在她上大学那年发现了她抽烟的秘密的——她有些惊讶妈妈竟然没有更早觉察。妈妈那天没有骂她,只是砸碎了一只形影不离地使用了十余年的茶杯。那是一个学生家长送给她的特制紫砂杯,上面篆刻着她名字。妈妈那天出手的劲道很狠,肩膀闪了,手臂上立时肿起一个小馒头。那天外婆也在。外婆打扫完杯子的碎片,才发现地板上砸出了一个半圆形的小弹坑。十几年里妈妈心中积攒起来的怨恨,似乎可以炸平一座城。假如妈妈有足够的前瞻力,能看到这件事和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相比,至多不过是群峰中的一座小丘,妈妈可能也就咽下了这口气。可是妈妈没有。

那把在头顶悬了几年的刀,现在总算落下来了。源源几乎松了一口气:她终于不必再担惊受怕。最坏的已经发生过了,也并没有比她想象的坏到哪里。

在那以后的整整一个星期里,妈妈没和家里的任何一个人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家里那只养了多年的老猫咪咪跳上她的膝盖,用湿濡的舌头试探她的体温时,她也无动于衷——通常咪咪一个温存的眼神,就能让妈妈化成一摊稀泥。妈妈的积怨太深,可以宣泄的渠道又只有那么几条,妈妈几乎在每一条道上都磨破过脚。妈妈尝试过诅咒谩骂咆哮冷漠,这一次她尝试的是沉默。其实这不是妈妈第一次动用沉默,可是这一次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太相同。以往妈妈的沉默是石破天惊之前的能量储蓄期,所有的人都能感受到大爆炸来临之前,声波在皮肤上的隐约震颤。可是这一次,妈妈的沉默更像是万念俱灰的绝望。

当然,在未来的几年里,当妈妈有过了更多轮的万念俱灰之后,她才会意识到:每一轮的万念俱灰和后面的一轮相比,又都不能真算作是万念俱灰,因为那灰烬里都还隐隐埋着没灭尽的火星。

这一回妈妈似乎把对源源的怨恨,平均地分摊到了家里的每一个人身上。很快源源就看出来,妈妈生气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爸爸没有加入谴责的队列。有天晚上源源听见爸爸轻声劝慰妈妈:“算了,不值得这么动气,世上还有比这坏得多的事。”后来源源生活里每发生一件腻歪的事,爸爸都是用同样的方式劝妈妈。爸爸的“更坏的事”的标准,往后退了又退,以至于到后来爸爸已经无法判断“更坏的事”要退到什么地步,才能碰到“最坏”。当妈妈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最坏时,爸爸已经不在了——那是后话。

源源仰起头,用倨傲的语气回了一句“没吃,也不想吃”。就在她想骑着话尾的那个高音扬长而去的时候,她突然在爸爸脸上发现了一样东西。不是老,也不是发福,这都是些一日复一日的细微渐变,她不可能在某一刻里猛然警觉。那天早上她猝然发现的,是爸爸眼睛里的星星不见了。记得小时候,爸爸和她说话时,眼睛里就会跳动着细细碎碎的星星,仿佛她是他的海,而他是她的天空。这些星星到底是一天一天渐渐黯淡下去的,和老和发福的过程一样?还是如同太阳坠入海面,黑暗吞噬一切时的瞬间突变?她不知道。那一刻她突然有些心酸,也有些想哭。可是她忍住了。她虽然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可是她已经预见到了在她后边的生命中,还有许多值得哭的时刻,今天肯定不算是最坏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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