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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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涓在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教书之后的第一个暑假里,回了一趟老家姚桥。那一天的行程从开始到末了都充满了诸多琐碎却极富有戏剧性的事件。这些事件如果能稍稍向前发展延伸一步,就会彻底改写她后来的人生故事。
那天她去北京火车站买票,得知当天去徐州的票已经售完,正欲转身离去,却意想不到地撞在一个退票的农民身上。后来当火车经过德州时,她突然嘴馋起来,决定下车买一只扒鸡。为了两毛钱的找头,她与小贩讨了很久的价,几乎是在最后一秒钟里才挤回车厢的。再后来当火车抵达徐州时,她意外地在接客厅里遇见了一位大学时候的女友。那位女友毕业后分配在徐州工作,两人离开校园以后是头一次见面,都憋了许多的话要说,小涓临时决定要在女友那里过一夜,第二天再转车回家。谁知在女友的宿舍里,小涓喝了一杯热茶之后突然又改变了计划,要坐下午的长途汽车直接回姚桥。如果当时小涓没有买到从北京到徐州的退票,如果那天小涓在德州下车时为了那只扒鸡而误了车,如果那天小涓最终决定在徐州女友那里过夜,那么她就完全有可能避过那场因大水而引发的灾难,成为另一个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可惜她没有。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在毋庸置疑地推着她,一步一步地朝着她的终极走来。她终究没有躲过那双手。
沈小涓那次回姚桥并没有事先告诉家人,下车后也没有马上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微山湖边。
最早发现她的是一群矿区子弟学校的孩子。夏天学校放假,孩子没人管,便都到湖边来疯耍。水性好些的,全脱得精光地下浅滩去摸鱼。水性差些的,就赤着脚在烂泥涂里寻找卵石子。那天当他们玩得正野的时候,却突然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朝着他们走来。女人穿了一件小方领短袖天蓝色带碎花的细布连衣裙,腰上系了窄窄一条白皮带,脚上穿了一双坡跟珠光塑料凉鞋。女人的头发编成两根辫子一路垂到腰上,再用一条白手绢绑到一起。白手绢的边角在女人腰肢上无力地垂挂下来,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只被猎人射伤的白鹅。女人这样的装束对小镇上的人来说很是新奇,竟有几分像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里边的那个女主角。孩子们愣愣地看着她,却没人开口说话。
女人冲孩子们嫣然一笑,说:“还不把衣服穿上,难看死了。”女人的声音像流水一样,普通话字正腔圆,微微地带了点卷舌音。女人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颗虎牙,依稀有几分熟悉。可是女人从穿着到口音,都已经丝毫没有姚桥的痕迹了。
孩子们不知怎的,都有些怕她,便各自去找了衣服来穿。女人却不再与他们说话,独自一人解开了槐树下拴的那只破木船,轻轻一跳就上了船。也不用桨,听凭着船悠进了水里。湖上没风,船走不远便停在了荷花丛中。那年水太多,荷花长得不好,满湖都是大片大片泡烂了的褐色败叶,稀稀地只有几朵瘦花。女人挪到船头,呆呆地看了会儿荷花,才脱了凉鞋,将两只脚伸进水里去,拍甩起来。水鸟被她惊动了,嘎嘎地尖叫着,四下飞蹿起来,把湖面割得零零散散的。过了很久湖上才安静下来。女人突然将身子低低地伏了下来,孩子们吃了一惊,以为她要跳水,后来才知道,女人其实是在掬水洗脸。女人将脸洗了一把又一把,湖水从她的指缝里漏出来,在她的衣裙上落下斑斑印迹。太阳有些倦了,趴在槐树后头,有气无力地向女人、荷塘和船洒了些细碎的金黄。
这就是沈小涓留给姚桥的最后印象。当时的小涓正在尽情地渲染着她的青春华章,却没有料到她人生的大幕其实正在她的眼前徐徐落下。在不经意之间,小涓给自己的生命圈下了一个如诗如画经得起后人仔细品味推敲的句号。
小涓那天很晚才回家。第二天早上起来,跟母亲说了声“去矿区看看”就离了家,却再也没有回来。据矿口发工作服矿灯的马师傅说,小涓一早来到他那里,要领工作服矿灯下井。马师傅犹豫许久,不知该不该发给她:矿工迷信,向来忌讳女人下井。矿上从前也有过一两起女人下井的事,每一回井下都出了人命。
小涓见马师傅不肯帮忙,就掏出一张盖了北京外交学院印章的介绍信,说这回下井是公事,帮助一位国际友人收集中国矿工素材的。马师傅见了大红公章,就不敢阻拦了,只吩咐小涓赶在夜班和早班交接班之前悄悄下去,快去快回。小涓下去以后,就没见再上来。沈大妈一听这话,料定小涓在井下出事了,一时急火攻心,便一头栽倒在地上。矿长赶紧着了几个年轻人,将老人架到矿区医院抢救。一边就组织了一拨人马,将井下每一个角落篦头发似的篦了一遍,哪里还有小涓的影子?上来就给北京挂电话,北京那头说沈小涓回家探亲去了,还没回来。众人就傻了眼:这沈小涓一个大活人,总不至于上了天入了地吧,如何就这般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呢?
过了几天,储煤仓口的一个工人在卸煤皮带上发现了一块形状古怪的大煤饼,便随手用铁锹捅了捅,谁知就捅出了一块蓝花布。当下吃了一惊,立时将皮带停了,叫了几个人来将那块煤饼搬下来,才知道是个人——自然早没了气息。
后来众人推测,小涓下井那日,正逢井下发大水,水淹至膝盖,在水里行走就比平时重了许多。小涓大约是走累了,想偷个懒,便跳到运煤皮带上歇一歇。谁知这一歇,就迷糊了过去。控制皮带的工人不知道上面有人,就启动了皮带。小涓是在安睡中浑然不觉地被运进了储煤仓。
小涓在煤仓里埋了三天,鼻孔、眼睛、耳朵里塞满了煤灰,一身的皮肤都涨成了青紫色,擦洗了多回也擦不回来原先的样子了。众人不敢让沈大妈看见,便自作主张地拿去火化了。外交学院来了几位领导,帮着把丧事办妥了。说起来小涓那次回家,虽是以探亲为主,却多少也捎带着些公事的,学校里就给定了一个因公牺牲的性质。却没有人想到要通知韩弼德来姚桥参加葬礼——当时无论是学校还是矿区,都没有人知道小涓和韩弼德的那层关系。韩弼德原想等国籍申请批准之后,再公开提出和小涓结婚的要求——谁料到事情竟会是这么一个结局。想到沈大妈将来还要面对矿上的人,韩弼德只有把那样一个巨大的伤痛无声地吞咽了下去。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框架里,诸如沈小涓和韩弼德那样出格离奇的爱情故事,只能在重重掩盖之下默默地进行,在无人知晓中萌发生长,在无人知晓中消殒死亡。
小涓死后那几年,时局发生了一些巨变。姚桥也和全国其他地方一样,卷入了那场不可抗拒的变革之中。镇上的人,渐渐地觉得采煤这个铁饭碗有些小了,纷纷把眼睛看到湖上。一时间打鱼和采菱藕就成了两件十分红火的事。就有人出了个价钱要买已故矿长沈建山的那只木船。孤寡老人沈大妈没有想到一只闲置多年的破木船还值这个价钱,当下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交船那天,沈大妈去船上收拾自家的物什,竟意外地发现了小涓留在那里的一只背包。包里有一个照相机、一卷胶卷和一本发黄了的英文期刊。期刊是小涓从外交学院资料室借的,盖有学校的图章。其中有一页纸,被小涓折了一个角。沈大妈把那篇文章拿给子弟中学教英文的周老师看,周老师看了,说是一篇新闻报道,讲美国国会通过一项大赦令,准许当年在越南战争中逃兵役的人回国,不再追究刑事责任。
沈大妈又将那卷胶卷拿去镇上的照相铺冲印,印出来的相片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霉斑,只有一两张还能辨得出人形。相片上有一队人马在爬长城。其中有一个大胡子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站在城墙上。男人指了山下的景致给女人看,女人笑得一脸都是嘴,很是快活的样子。
沈大妈一眼就看出那个女人是自己已故的女儿沈小涓,而那个男人就是前些年来过姚桥采访,后来又去了北京教书的美国人韩弼德。
沈大妈对着照片呆了很久,从前一些零散琐碎的细节渐渐地在她脑子里形成了一幅连贯的图画。她从卖船所得的钱里抽出几张票子来,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她决心去北京找那位美国人韩弼德。到了外交学院她才知道,韩弼德在一年以前就已经离开中国,回加州老家去了。
49
安德鲁牧师过了六十岁,眼神就开始衰退,记性也不如从前了。早上起来煮咖啡,竟忘了搁咖啡粉。听着咖啡壶咕噜咕噜地滚了很久,煮出来的却是一壶白水。又懒得再煮,就倒出半杯白开水喝了,直接去了祈祷室。今天是他禁食祷告的日子,他不吃早饭,也不吃午饭,到日落时喝一杯橙汁,就可以一直祷告到半夜。
每逢遇见重大事情难以决断时,安德鲁牧师就会禁食祷告。这是他小时候寄养在宁波那户人家里养成的习惯。宁波阿妈上过两年学堂,学来学去只学会了在描红本上描“上大人孔乙己”。拿起笔来有千斤重,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周正。宁波阿妈岂止是脑子笨,手和嘴也是极笨的。纳出的鞋底一针深一针浅一针大一针小,如同田里刚割过的庄稼,煮出来的青菜能咸死老鼠蟑螂。家里若来了客人,除了“请喝茶”她再也不会说第二句话。可是宁波阿妈却能将《约翰福音》书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宁波阿妈只要闭上眼睛,祷告词就能像水一样地从她两片厚实的嘴唇间汩汩地流淌出来。
宁波阿妈禁食祷告时,全家人都得跟着一起禁食。宁波阿妈在诸样事情上都有一个温懦的好脾气,唯独在这样事情上断断不肯退让半步。那时宁波阿妈的儿子恩宁还小,正是长身体的年月,还没到中午就已饿得两眼放光,却不敢开口乞食,只好去水缸大勺小勺地舀水喝。宁波阿妈的祷告词很长也很琐碎。晚上安德鲁是在宁波阿妈的祷告声中昏然入睡的。夜里安德鲁被尿憋醒,黑暗中还听见宁波阿妈的低语声——宁波阿妈是个节俭的妇人,舍不得点油灯。早上安德鲁刚睁开眼睛,就看见宁波阿妈梳洗得干干净净地跪在蒲团上祈祷了。安德鲁从来不知道宁波阿妈是什么时候上床歇息的。
宁波阿妈的丈夫常年在外边跑码头做生意,宁波阿妈在家里也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宁波阿妈本来就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宁波阿妈有话,只说给上帝听。宁波阿妈的话,也只有上帝能听懂。有一回安德鲁在街上被邻人的孩子追打,在一路“洋番”的叫骂声中逃回家来。宁波阿妈替他擦干鼻血却始终无话。那天只要她一开口,无论说一句什么话,他都会号啕大哭起来。可是她没有给他那样的机会,她甚至没有抬眼看他。夜里安德鲁醒来,看见屋里破天荒地点着灯,宁波阿妈正俯在灯前为他缝补撕破了的棉袄。油灯很是昏暗,照得宁波阿妈满是皱褶的脸竟朦朦胧胧地有了几分光滑。她嘴里叼了一根线,含含糊糊的歌声从齿间筛漏出来。说它是歌实在有些夸张,因为它总共才有两句词:
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
将残的灯火他不熄灭。
安德鲁觉得那调子像水,洁净的、暖和的水,缓缓地流淌过他的身子,将他从头到脚地包裹起来,洗去了他满身的泥尘和满心的怨恨。在那样的水里他突然就很疲倦起来了,睡意浓重地又回到了梦乡。至于那首歌里更为深远的意义,却是他在许多年后按立成为牧师时才真正理解的。
安德鲁全家后来是搭着小船离开宁波的。走的那天是个春日,满街都是粉红的夹竹桃花。时局很乱,街上时不时地有荷枪的队伍走过。胆小些的人家,都关了门户躲在家中不敢出门。可是宁波阿妈却是不怕的。天上起了些风,风吹在身上,微微地还有点冷。小船在水里走,宁波阿妈在岸上走。桨声吱溜吱溜的,就把岸上的树木一棵一棵地甩在身后了。宁波阿妈穿的是宽腿裤,裤子里满满地灌着风。渐渐地,人就走不动了。宁波阿妈停了步子,解下包头,远远地朝安德鲁摇着,风把头巾吹成一面猎猎的蓝旗子。这面蓝旗子就在安德鲁的心里抖了好多年。
大凡人渐渐老去,近的事记不全,远的事反而越来越清晰。安德鲁牧师近来不知怎的很有些想念宁波阿妈。前些年中国那边一阵风一阵雨的,他也不敢和宁波阿妈联系。一直到马姬去了中国,才托人找到了宁波阿妈的下落。宁波阿妈的儿子恩宁在城里的机械厂当工人。宁波阿妈和老伴都退休了,如今和儿子一家住在一起,帮孙子媳妇照看孩子——宁波阿妈刚刚当上了曾祖母。
安德鲁写给宁波阿妈的信很长,花了他一整个晚上。他写写停停,停停写写,总算把二三十年里发生的事大致都说了一遍。宁波阿妈托儿子代笔回的信却很短,没有问候,没有客套,只有几行字:“恩选我儿:你若肯顺服,就必在他的恩典里得着荣耀。他喜欢你阖家同心协力的祈祷赞颂,更胜过你独身自以为是的清苦服侍。若不然,他那日何以在伊甸园里为亚当造夏娃?”
读完宁波阿妈的信,安德鲁牧师愣了很久。宁波阿妈的信使他想起一件他想了很多年,却把自己想得精疲力竭的心事。为这件事他特意决定今天要禁食祷告。他打开祈祷室的门,点燃了蜡烛,便在十字架前合掌跪下。他只开口说了一句“天父我神”,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的思绪纷繁混乱地塞满了他的心,却找不到一个洁净的出口。他知道他还没有进入祈祷状态。于是他闭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默诵主祷文: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日用的饮食,
今日赐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