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飞云结婚之后最初几年的生活龙泉所知甚少。飞云调到市区医院工作后,几乎从来不在地委机关大院露面。有一年春节,机关组织团拜活动,龙泉在黄尔顾家里见到了飞云。他发现地委书记的家里并不像其他机关领导那样雇有保姆。飞云一个人系着围裙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地为大家煮元宵端茶水,清瘦的脸上浮着恬淡的笑,既看不出由衷的欢喜,也看不出明显的忧郁。他见她手忙脚乱,便去厨房帮她的忙。她将瓷碗在桌子上一字排开,他提着茶壶往碗里灌水。她用漏勺从锅里舀出元宵搁进碗里,他跟在她后面往碗里撒白糖和桂花末子。她不用教他怎么做,他的每一个步骤都天衣无缝地配合着她的意图。他们看上去仿佛是一对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很久的老夫老妻。
也许他在厨房里待得太久了,外边的同事便开始起哄:“小龙要娶媳妇了,就赶紧突击学习呢。”飞云听了这话一怔,汤水就洒在了衣襟上。龙泉从兜里掏出手帕来替她擦,飞云将手一甩躲过了,一个晚上竟不肯再和他说一句话。刹那间龙泉忽然明白了飞云并没有忘记自己。那天离开黄尔顾的家时,他心里竟有了一种多日不曾有过的欣喜。
那一年龙泉结了婚,从单身宿舍搬出来,搬到机关家属大院,与黄尔顾家成了近邻。妻子春兰从小在山区乡下长大,劳作惯了,来到城里,找不着工作,手脚闲置着,就有些难受。得着空闲,便去左邻右舍家里帮忙。见到城里样样东西都新奇,却也不怯生,逢人就虚心讨教。渐渐地就在大院里赢得了好人缘。
春兰初小毕业,认不得多少字,甚至不知道组织部部长是个多大的官,却是一心一意地疼男人。这个疼字落在实处自然是多方面的。女人在衣食住行上周周全全地照顾着男人,也在身体上百般款待男人。龙泉下班回到家,晚饭早已现成。两个人不声不响地吃过了饭,龙泉便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来看。女人也不打扰,一人收拾完了,就早早地上了床。女人上了床,却又不睡,一直巴巴地等着男人也上了床。龙泉掀开被子,就触着了一团**的肉体。那团肉体饱实滚烫,仿佛轻轻一碰就要溢出热汁来,龙泉顿时如一堆蜡似的化在了女人身上。女人在**也和在地里一样利索能干。女人在**其实更像是男人,而男人反倒扭扭捏捏的有些像女人。女人抱着男人,在木板**吱啦吱啦地翻来滚去,将男人一会儿搓成圆的,一会儿揉成扁的,直到把龙泉彻底掏空了才肯罢休。龙泉在结婚之前对女人的身体尚是陌生的,而春兰三下两下就将他变得熟门熟路起来。两人完事之后,春兰倦得倒头便睡,醒着的反是龙泉。看着春兰颊上的雀斑腿上的黑毛,龙泉突然就想起了飞云——不知飞云对黄尔顾是不是也这样?
春兰的身体如多产的农田,接二连三地就结出果实来了。一直到春兰怀上老三海鲤子时,飞云才有了身孕。春兰得了闲就往飞云家跑,指点着飞云怀胎坐月子的种种事宜。教完飞云回到家里,春兰便笑眯眯地瞅着龙泉不说话。直瞅得龙泉心里发虚了,才说:“人家黄书记官是比你大,可哪比得过你温文细致?金同志坐月子怕是要遭罪呢。”听了这话龙泉像挨了一钝刀,竟一夜无眠。
第二天上班时见到黄尔顾,便拐弯抹角地说起了女同志坐月子需要照顾的话来。黄尔顾听了就哈哈地笑:“现在的女同志真是娇气。从前行军打仗,女兵走着走着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像鸡下个蛋似的。拿块布擦一擦,包一包,站起来就接着走路,哪有这么多讲究?”龙泉见黄尔顾嘴上说着批评的话,脸上倒无太大的愠意,才敢壮着胆子说:“其实阿九的家庭成分是小业主,不算剥削阶级。”
就是龙泉的这句话,使得阿九开始恢复了与飞云的走动。为此阿九铭记在心,至死不忘。
44
阿九是在萱宁出国的第二个夏天去世的。
后来飞云想起来,阿九走的那天,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充满了预兆的。
那天清晨,阿九那只养了十几年的老猫,突然潜进飞云房里,哀鸣不止。飞云开了灯,只见那猫学了人的样子,将身子颤颤地直立起来,两个前爪搭在床前,双眸汪汪地含了些泪,竟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飞云吆喝了几回,方将猫喝退了,自己却再也睡不着了。一心以为是猫要死了,没想到这事竟应到阿九身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帘的颜色渐渐地浅了起来,才怏怏地起了床。
走到厨房正准备煮牛奶,抬眼从窗口望到前院,突然看见半墙高的花草上,竟落了白茫茫的一层厚霜。开始以为是遇见了古书里说的“六月雪”,可是井边的那棵法国梧桐,却仍在风里摇来摆去地甩着一身的绿,并无半丝霜迹。忙去屋里取了眼镜戴上,走到近跟前看仔细了,才狠狠地吃了一惊:昨天尚姹紫嫣红的一片鸡冠花,竟在一夜之间尽失了颜色,单单只剩了一样白。
飞云便跑到屋里叫阿九。阿九醒了,衣裳不整地倚在**发怔。阿九的这种表情,已经在脸上挂了好几年了。阿九其实从头到脚哪儿都没病,阿九只是老了。大凡人一老,醒的时候容易睡,睡的时候容易醒,睡和醒的界限就不是特别分明,于是阿九就时常在睡和醒的那个灰色地带里踯躅徘徊。飞云叫了声“小妈”,阿九将眼皮抬了抬,张了张口,却不出声。飞云便将早上所见之事讲给她听。阿九听了,两眼一闭,嘿嘿地憨笑起来。飞云甚觉无趣,叹了口气,便不再往下说。
这时就听见阿九低低地叫了一声“吟月”。飞云知道盛吟月是自己亲生母亲的名字,而母亲过世也已经好几十年了,不禁愣了一愣。只见阿九将笑容收敛了,抬起头,眼光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一字一顿,清清朗朗地说:“吟月你等了一世还在乎几天?各人自有各人的时辰。”飞云浑身起了些鸡皮疙瘩,很是害怕起来,便走到床前摇阿九,却冷不丁被阿九捉住了手腕。飞云没想到瘦骨嶙峋的阿九居然还有这么大的手劲,一个踉跄几乎跌进阿九的怀里。阿九的指甲很长也很硬,钉子似的陷进飞云的肉里。飞云挣了几挣,却挣不脱。
“飞云,我这一辈子诸事都依了你,临了有两件事你得依我。第一你得让我全和着身子去见你爸,火葬我万万不容。第二桩事是金三元的旧宅,原先在我名下,现在我过户给了小锁。我隔了代传下去你也该明白是个什么意思——那个姓黄的靠不住,总不能将金家的产业让他们那头得了去。”
飞云听了这话,一时惹出万般心事,忍不住悲悲切切抽抽噎噎地流下泪来。阿九见飞云哭得甚是哀痛,便松了手,说:“哪见得就死呢,不过是让你预备着罢了。快去洗把脸,别让人瞧了笑话——容我再睡会儿。”
飞云便忍了眼泪,眼睛红红地回到厨房准备早餐。自己一人无精打采地吃过了,又将阿九那份热在锅里,等着阿九睡醒了来吃。谁知左等右等也不见来,便耐不住又去推阿九的门。见阿九换了一件蟹青色绣着文竹的夹袄,头脸光鲜地躺在**,鬓上插了一枝白色的茉莉花,嘴上挂着一个不谙世事毫无心计的笑。飞云正想说“你这是昏头了,大暑天穿这样厚实的衣裳”,却发现阿九的身子早已冰冷了。
飞云双膝一软坐到了地上,颤颤地直不起腰来。握着阿九硬柴似的手,慌得竟忘了哭。想到两个女儿都在国外,黄尔顾远在泉山疗养院,又是个管不了事的废人,也不知该找谁来商量置办丧事。情急之中终于想起来打电话给黄尔顾先前的警卫员。
因着黄尔顾的身份和金三元的统战背景,阿九的后事自然就有人出面张罗。张罗的人拟出了一个追悼会邀请名单,多半是金公生前的名流旧友,如今已是耄耋老朽的。飞云提出了阿九临终的嘱咐,众人脸上便有些难处,都推到黄尔顾身上来。黄尔顾当着众人的面就扯着嗓子批评飞云不懂政策:“若我们不带头,这个城里还怎么推广火葬呢?将来农田都没了,我们的后代吃什么?”说得飞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里反越发犟硬了起来,却又一时想不出对策来。百般无奈,只好给在省城的龙泉打了个电话,想让他借多年的老关系来劝劝黄尔顾。
谁知龙泉接着电话,哼哼哈哈地也没个主张,只说了些“顾全首长形象,注意影响”之类的话。飞云听了便嘿嘿地冷笑,心想这龙泉其实和黄尔顾没什么大区别,两人几十年说惯了官话,如今虽早就离休不在官职上了,却还不知道如何说民话。龙泉遭飞云这一笑,就有了几分不自在,语气上便有了些变化:“其实,去瑞安乡下的货车通宵都有,夜里也没人查你。”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飞云当下便联系了金氏老家的族亲,雇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星夜将阿九的灵柩用货车载到瑞安乡下,悄没声息地落了土。第二天又去买了一个空骨灰盒,贴上阿九的照片,摆到追悼会上去。众人虽知事有蹊跷,却都睁只眼闭只眼,此事便不了了之。
阿九死后的头七,飞云去乡下扫墓。新坟的土黑浸浸的,仿佛在泪里泡过了一遍。飞云惊奇地发现阿九的墓碑上,摆着大大的一把映山红。映山红在江南乡下本来是一种贱花,崖上路边星星点点的到处可见,并不招眼。可是当这么多的映山红堆积在一起时,却如云如霞似火似血地烧痛了飞云的眼睛。阿九的坟墓在这样猩红的包围中,竟有了几分令人感动的市井喜气。
对于这些映山红飞云有过许多猜测,却没有一种猜测是与龙泉有关的。龙泉和阿九在飞云缺席的日子里生出的理解和相惜,将随着阿九的肉身化为永不为人知晓的泥尘。
45
海鲤子随团出发到北美访问的那天,龙泉坚持要送儿子去机场。海鲤子临上飞机,龙泉又叫住了儿子,从兜里掏出一个细长的纸盒子,塞到儿子手里——龙泉到这时才把东西交给儿子,就是为了避开儿媳妇的耳目:“到多伦多见到你飞云阿姨,就说是爸给的。”海鲤子捏了捏盒子,问是什么东西,龙泉说是一支笔。海鲤子听了就笑:“都什么年代了,还送笔?”龙泉但笑不语。儿子这一代人哪会懂得笔的意义?他给飞云买的是一支景泰蓝笔,深蓝的笔身上缠绕着黄色和绿色的花纹。其实这样花里胡哨的设计并不合他的心意。他买这支笔完全是因为笔帽上刻着一个让他十分心动的名字。
这支笔的名字叫“彩云归”,正巧也是前些年一部十分轰动的电影的名字。那部电影讲的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如何被一条窄窄的海峡分在了两地,却终于在暮年里重聚的曲折爱情故事。龙泉至今尚依稀记得电影里的主题歌:
彩云飞过大雁追,
捎个信儿到峨眉。
亲人啊,亲人啊,
我们几时才相会?
46
海鲤子从公共汽车里出来,走到街上,就知道真是出国了。多伦多的风和江南的风很是有些不同的。江南小城里并不是没有冬天,可是小城冬天的风刮在身上,至多像个碎嘴多事的婆姨,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人,虽是痛,却不致命。多伦多的风像一把锋利的大斧,落到身上,就将身子劈头拦腰地斩了,一段一段地丢在街上。海鲤子穿着一件厚厚的过膝的蓝色羽绒服和高帮白色旅游鞋,急急地行走在安大略岁尾年终的寒流里,风把羽绒服吹得鼓鼓的,衣服上的针线匝缝使他的身子看上去像遭了五花大绑。无论在装束步态和心境上,海鲤子此刻都在招摇地彰显着一个外乡过路客与周遭环境的格格不入。当他终于按着手上的地址找到那家餐馆时,他感觉到他的肚子实在是有些饿了。不知怎的,他突然记起小时候学过的一首很有名的歌曲,里边有一句歌词是关于“饥寒交迫”的人们的。想到这样庄严雄伟的一首歌曲居然与他这时的心境产生了一些关联,他忍不住独自咧嘴笑了起来。他推门进去的时候,门上的风铃很清脆地响了几下,将他的笑骤然惊退了下去。屋里的暖气迎面扑来,衣服顿时就厚重累赘了起来。
年轻的女招待面有难色:“老板娘,忙着呢。”海鲤子便有些不耐烦起来:“让你找,你就找嘛。我找她有事,不光是为了吃饭。”待女招待娉娉婷婷地去了里面,他方将身子松弛下来,靠在椅背上消消闲闲地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来。
餐馆不大,总共也就十几张台子。桌子小,椅子小,过道也窄,却小得干干净净,很有些味道。屋顶墙角露出来的木头,都是些未上过漆的椽子,木木愣愣地取了个古朴的样式。四周的墙壁上找不到一张画,却悬挂了好些大大小小颜色形状质地各异的勺子,暗暗应和了餐馆的名字。店堂里来来去去的女招待,穿的都是清一色猩红的西服套装,粗略一看,模样神态也都温婉可人。柜台不设在店堂里,反在走廊的尽里。一个女人正高高地坐在柜台上,埋头揿着收银机上的键钮。收银机大约有些年纪了,揿起来叮叮当当的,犹如琴声散落在冬夜的孤寒里,意外地营造了一些莫名的温馨。海鲤子看见招呼自己的那个女招待在柜台跟前站下,和收银的那个女人低低地说了几句话。收银的女人便抬头朝他这边看了一眼,将两只手在一块抹布上擦了擦,这才有些不情愿地走下了柜台。
待走近了,海鲤子才看清女人施过脂粉的脸上,微微地有些浮肿,两颊深深浅浅地生了几个褐斑。女人的头发有些长了,就用一个大塑料卡子,在脑后绾成松松的一团,额上脖子上便有些散发丝丝缕缕地垂挂下来,一如水墨画里酣睡方醒的大唐美人。女人的装束与其他女招待也很是不同。女人穿了一件式样极为简单却质地十分精良的浅绿长裙,裙腰开得很高,领口开得很低,胸乳的形状饱满地充盈其间。女人的裙腰上有很多细碎的褶皱,如流水般缓缓淌开,掩住了一个微微隆起的小腹。女人脚上没穿皮鞋,却穿了一双浅绿绣花软底布鞋。女人的样子随意得如同清晨起床之后在自家后花园里毫无戒备地散步。
海鲤子远远地就朝那女人招手。女人微微欠身问海鲤子要点什么菜?海鲤子不说话,却直直地盯着女人看。看得女人有几分不自在起来,才笑眯眯地说:“我要的菜,你也不一定有。我要生醉蟹、海蜇头蘸虾子酱、萝卜丝泡鱼生,你有吗?”女人就退后了一步,仔细地打量起海鲤子来。海鲤子忍住笑,换了江南小城的方言,说:“萱宁你是假装不认识我了还是怎的?”女人听到家乡话,惊讶得将手掩在嘴上,犹犹豫豫地问:“你,你是海鲤子?”
两人相认了,就拉着手哈哈地笑,笑得一屋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女招待听说老板娘老家来了客人,便讨好地过来问要炒哪几样菜款待。萱宁让女招待把桌上的菜单通通撤了,又换上一壶上好的龙井茶。“这菜单上的东西,多半是来糊弄洋人和北佬的。咱们在海边长大的,如何能吃这些东西。”就吩咐女招待让厨房单做一份鱼翅汤、一份姜葱龙虾、一份清蒸石斑、一份温哥华肉蟹、一份蒜蓉小豆苗,再温上一壶日本清酒。女招待走到半路,又被萱宁喊住:“告诉老板来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