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太平军人多势众,李鸿章不敢恋战,勒转马首,望东而逃。一溜烟逃出十多里,才甩脱敌军,稳住阵脚,停止奔逃。惊魂甫定,仔细清点兵勇,已损失过半。
天色向晚,兵勇们嚼几口干粮,东倒西歪,躺下休息。刘斗斋问道:“何时回庐州?”李鸿章说:“也不知吕大人和赵大人怎么样,咱得进趟城,看看他们是死是活。”刘斗斋说:“这么多长毛涌入舒城,只怕两位大人早被踏成肉泥,咱们还是早些走吧。”
李鸿章不理刘斗斋,跳上黄膘马,要往城里方向冲。刘斗斋死死扯住缰绳,哀求他别去送死,死在舒城,只怕皇上连安葬费都不会给。李鸿章马鞭一挥,击在刘斗斋臂上,刘斗斋一松手,黄膘马头一昂,得得得得,往黑暗里奔去。刘斗斋只得也跨上马,随后追上。
挨近舒城,已至黎明时分。城里依然炮火连天,杀声不断。城门开着,不断有人从里面逃出来,有伤残兵勇,有狼狈百姓,还有不少哭喊着的妇女和小孩。忽见外逃人流里有个熟悉人影,像是赵畇。李鸿章下马上前,把赵畇拉到一旁,问:“吕大人怎么样啦?”
“吕大人他他他……”赵畇止不住双泪长流,喉头哽着,一时没法继续下去。李鸿章明白赵畇未出口的话是什么,继续追问道:“吕大人到底怎么啦?赵大人给句明言啊。”赵畇这才悲切道:“吕大人已投身止水池,为国殉职。”
怪不得吕贤基让魏德予试探止水池深浅,他是担心水不够深,不足以淹死自己。又想不是赵畇力阻,自己率勇入城,只怕还没出城南,就被太平军堵住,已死过好几回。李鸿章心里难受,双手捧住嗡嗡乱鸣的脑袋,哀叹道:“该死的舒城,还真是输城啊!”
吕贤基已殉国,没必要留舒城受死,李鸿章率勇护卫赵畇,望东逃逸。望得见庐州城头时,李鸿章邀道:“进城投奔李巡抚吧,赵大人大才,他求之不得。”赵畇摇头道:“我还是先去磨店,带上妻儿,寻个安身之处。不能进而治国平天下,就退而修身齐家吧。”
李鸿章把赵畇请入城边小店,叫几道菜,举酒饯别。酒是好酒,喝到嘴里,却味苦难咽。赵畇凄楚道:“咱俩及午桥随吕大人离京南下,本想齐心协力办好团练,剿灭长毛,修复山河,谁知吕大人出师未捷身先死,一人先走掉。”李鸿章道:“兵燹无情,吕大人恐怕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个结局。”赵畇道:“早知如此,他就不会放走午桥,又轻信午桥所造伪书,逼走刘斗斋,害得你没法回舒城老营,而把他自己孤立起来。”
人死为尊,李鸿章不好再说吕贤基什么,埋首叹道:“长毛兵多粮足,石达开又善于用兵,我与午桥在舒城,也无济于事。”赵畇说:“你俩不走,给他出谋划策,招兵买马,练勇布防,舒城也不至于一攻即破。吕大人心胸狭窄,谁都不入法眼,只信得过魏德予,还有那些百无一用的旌德亲戚和老乡。”
李鸿章心头一阵悲凉,喝口酒,道:“赵大人不肯见李巡抚,可考虑去宿州投袁大人。”赵畇道:“虽说眼下午桥兵强马壮,然能撑多久也说不定。皖省近处金陵城下,无论长毛北伐还是西征,都会先拿皖省开刀,一旦庐州不保,宿州失去照应,午桥也独力难支。”
也许舒城失守,赵畇胆已吓破,满眼悲观。李鸿章还没失去信心,说:“长毛觑觎皖省不假,可金陵东郊和扬州有清军南北两座大营盯着,洪秀全不敢轻举妄动,加之赣鄂豫三省清军殿后,皖省该不至于太难堪。”赵畇道:“清军南北大营,皇上下足了本钱,但靠两大营扼制长毛,短期管用,日久必定失效。至于赣鄂豫这边,得防堵石匪西征,无法腾出太多兵力东援,皖省清兵欲与长毛形成抗衡,难上加难。”
虽说赵畇文人出身,看待局势还算有眼光。李鸿章叹道:“长毛确实凶猛,可堂堂大清立国两百年,根基不浅,真会断送在他们手上吗?大清消亡,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又去哪里谋生存,找活路?”赵畇道:“长毛想断送大清也非易事。少荃老师曾国藩所建湘军,已渐成气候,湘省数战,大败长毛,其势不可小视。日后灭长毛者,恐怕非曾大帅不可。”
曾国藩与李父李文安是同年进士,十年前李鸿章和大哥李瀚章进京求学赶考,便被父亲以同年子名义,送进曾府,求义索理,经曾国藩口传心授,深得读书为人精髓。此刻赵畇论及曾国藩,李鸿章不禁心头一振,想万一混不下去,就去投奔曾老师。
酒喝得差不多,李鸿章安排两名兵勇,护送赵畇去磨店,这才打马入城,往见李嘉端。
得闻舒城失守,吕贤基殉职,李嘉端在签押房里长吁短叹,不知自己脑袋还能在脖子上支撑几天,一见李鸿章,便急切道:“少荃有无办法,确保庐州免蹈舒城覆辙?”李鸿章安慰道:“大人不必多虑,庐州不比舒城,城里有绿营八旗把守,城外有各地民团护卫,加之江西援兵已在路上,届时多军共抵长毛,胜数不小。”
说得李嘉端稍稍心安,说:“少荃所言甚是。长毛刚攻下舒城,总得休整一段时间,庐州暂且应该无事。你先回去歇息,明天再巡查城防。城外民团都是你兄弟,听你指挥。”
李鸿章回屋睡上一觉,翌日出城看望各路民团。三山圩主和庐江潘鼎新、吴长庆都在,李鸿章一路巡查过去,见各处防线还像那么回事,才放下一颗心来。免不了又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与兄弟们醉成一堆。几天下来,巡完防线,才回抚衙复命。却见李嘉端脸色铁青,像涂了层厚厚的青苔。李鸿章疑惑道:“大人怎么啦?莫不是鸿章迟复欠妥?”
“不关少荃事,是狗日的胡元炜,欺到老子头上来了,看我不宰了他!”李嘉端咆哮道,拿过桌上一样东西,扔给李鸿章。李鸿章一瞧,是圣旨一道,意思是皖省势急,舒城陷落,李嘉端身为一省长官,责无旁贷,着摘去巡抚职务,由江忠源接任。
原来得知舒城失守,吕贤基殉职,皇上坐立不安,又接庐州知府胡元炜奏报,说李嘉端疏于军事,布防不力,庐州日见危急,请求皇上另派干将来守庐州。加之李嘉端自安庆退守庐州后,多次奏请增兵,字里行间充满悲观,皇上也觉得他靠不住,才寄希望于江忠源。名不正,言不顺,要江忠源守卫庐州,就得给他位置和权柄,才叫李嘉端让贤,命江忠源接任安徽巡抚,以挽救庐州乃至整个皖省颓势。
皖省险恶至此,李嘉端恨不得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只是巡抚一职丢掉,心有不甘,才大为失态。李鸿章安慰道:“皇上远在京城,不知皖省详情,如此处置大人,确实让人难以接受。不过于大人来说,也许并非坏事。”李嘉端气急败坏道:“不是坏事,难道是好事不成?少荃也不替老夫想想,老夫穷尽一生力气,好不容易登上巡抚位置,胡元炜一份奏报,就将我拉回原处,叫我怎么想得通?”
说曹操,曹操到,李嘉端正发胡元炜脾气,胡元炜一脚迈进签押房,朝两人打打拱手,嘴上道:“巡抚大人好!翰林大人好!”
胡元炜来得确实不是时候,李嘉端一见他,两眼直冒火星,腾地站起来,指着他鼻子,大声吼道:“姓胡的,你还敢大摇大摆跑到抚衙来,以为我李嘉端好欺侮是不是!”一把抓过桌上镇纸,朝胡元炜头上猛砸过去。
镇纸为多年沉香木,颇有些分量,幸亏胡元炜躲得快,否则脑袋早开了花。李嘉端还不解气,又抓住砚台,准备出手。砚台不是镇纸,落到地上,不碎也会裂成几瓣,李嘉端稍稍迟疑,便被李鸿章伸手捞过去,说:“大人息怒,大人息怒!”李嘉端仍指着胡元炜骂道:“你这狗官,竟敢耍我名堂,今天不看少荃面子,我做死你!”
尽管连皮毛都没伤着,李嘉端这顿怒火还是把胡元炜给镇住,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像死过一回一般。李鸿章挪挪墙边椅子,请胡元炜落座,又弯腰拣起地上镇纸放回桌上,再给李嘉端递上一杯水:“大人先润润喉咙。”
待李嘉端怒气消了些,李鸿章才对胡元炜道:“胡大人驾到,有何好事?”胡元炜怯怯地看眼李嘉端,拿出一纸信函,递给李鸿章。是江忠源写给胡元炜的,意思是他已在来皖途中,嘱胡元炜抓紧筹饷募兵,做好防御西征太平军准备,他一到任就着手布防事宜。
李鸿章把信函还给胡元炜,冷冷道:“这是江大人写给你的,拿这里来干啥?”胡元炜道:“江巡抚信上说得明白,要我筹饷募兵。庐州境内已被本府掘地三尺,早无饷可筹,无兵可募,要筹要募,需在全省范围内考虑。咱手上知府印只管得着庐州,到庐州境外各处筹饷募兵,得签发加盖巡抚大印的委札。”
原来胡元炜是来取巡抚大印的。李嘉端火气又窜上脑门,只想发飙。李鸿章抢先对胡元炜道:“胡大人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点?江大人还没到,李大人仍是一省之主,你就急着拿走巡抚大印,换了你会作何感想?”胡元炜一脸无辜道:“不是我要拿走巡抚大印,是筹饷募兵需要嘛。眼下庐州城里饷缺兵寡,翰林大人比我更清楚。”
李嘉端正要发作,再次被李鸿章抢过话头,道:“胡大人所说不是完全没理,眼下属非常时期,诸事都得采取非常手段。不过巡抚大印怎么移交,是让你转交江大人,还是江大人到任后再说,由不得你,只能李大人自己决定。不过有句话,鸿章还得再说一遍,胡大人你这个做法,确实不够厚道,你知道吗?”
听李鸿章口气,事情还有商量余地,胡元炜知趣起身,一边蹑足往外走,一边点头哈腰道:“是是是,怪元炜莽撞,多有得罪。”
胡元炜出门后,李鸿章对李嘉端道:“圣命不可违,庐州更不便久留,迟去不如早去,大人说是不是?胡元炜手握江忠源信函,来取巡抚大印,给他倒也无妨。无官一身轻,一旦巡抚大印易手,千斤重担卸下肩头,大人就可拍屁股走人,哪怕庐州即刻为长毛攻陷,也与您老人家再无任何关系,又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李嘉端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人前不愿明言而已,这下李鸿章把话说穿,他也就满脸无辜,叹息道:“咱是虎落平川遭犬欺啊,胡元炜桀狗吠尧,逼得这么紧,咱想以死报国,都没了这个资格,叫咱怎么对得起皇上和皖省百姓啊!”
此时还拿皇上和皖省百姓说事,犯得着吗?李鸿章不好吱声,出门对还候在外面的胡元炜道:“李大人迟早会交印的,只是正在气头上,谁也惹不起。明天再来吧,以免李大人又抓过镇纸砚台啥的一顿乱砸,胡大人脑袋可受不了。”
为一枚巡抚大印,拿自己脑袋开玩笑,实无必要,胡元炜悻悻走掉。李鸿章返身回屋,见李嘉端手抚巡抚大印,千般不舍,万般难弃,忍住笑道:“胡元炜想让脑袋在脖子上多待几天,已夹着尾巴溜掉,明天我再让人通知他来取印。”
李嘉端头也没抬,只顾把着大印,爱不释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