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攻两天两晚,城墙坚不可摧,清军只得开挖地道,以接近城根,好用炸药轰炸。这也属太平军惯用手段,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赶紧从里往外对挖,堵截清军。
这样下去,只怕一年两载也别想攻下庐州。福济心急火燎,问李鸿章怎么办好?李鸿章说:“一年多前秦日纲攻水西门,往城墙下挖地道,被江忠源发觉,往外对挖,一次次将长毛堵在城外。后秦日纲同时挖掘上下双层地道,才成功通到城下,炸掉城墙。”福济说:“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挖双层地道,通到城下去。”李鸿章说:“要是长毛也从城里对挖两层地道出来呢?”福济说:“哪咱们干脆挖三层。”
这办法一点不高明,却也不妨一试。想想也是,太平军堵得住一层,堵不住两层,堵得住两层,不见得堵得住三层。李鸿章马上布置下去,安排精壮兵勇,同挖三层地道,慢慢向城墙下面逼近。太平军发现有异,开始对挖,不过只挖两层,堵住清军上面两层地道后,以为万事大吉,还笑福济与和春太没想象力,就知学他们旧招。
谁知没笑完,底层地道炸药引爆,城墙一下子塌掉数丈,清军哗啦啦向城里冲去。水西门守军分兵来救,秦定三和郑魁士又趁势攻入门洞。清军本来人多势众,两面同时猛夹,太平军哪里抵挡得住?顿时土崩瓦解,庐州就这样回到清军手里。
清军终于打赢一场像样胜仗。连自信不足的清军水师也深受鼓舞,一气攻下长江两岸的芜湖和太平府,给太平军以少有的重创。消失传出,朝廷上下欢呼雀跃,弹冠相庆。加之主帅又是满员,攻城主力也多为绿营兵,咸丰更是扬眉吐气,挥着手里捷报,对王公大臣们大声嚷嚷道:“谁说满员只知纸上谈兵,谁说绿营兵只会吃喝玩乐?福济与和春不就是满员么?攻克庐州、芜湖和太平府的主力不就是绿营兵么?”
众臣跟着高兴,说皇上独具慧眼,用人得当,若不是合适的时候将合适的人选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安徽战场哪会取得如此辉煌胜利?咸丰越发得意,道:“看来有福济、和春诸将,攻克安庆诸城,光复安徽全境,已是倚马可待。”当即下旨,赏福济太子少保衔和头品顶戴,加李鸿章四品道员衔,和春及众将也各有重赏,以示皇恩浩**。
圣旨到达庐州,福济自然受用,于咸丰六年(1856)到来之际,将抚衙搬入修葺一新的庐州府署,大摆宴席,把酒言欢,共度新春。席间福济频频举杯,感谢众将为攻克庐州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众将回敬,说些好听的话。说来说去,无非福大人统军得力,指挥有方,否则庐州不可能光复之类。福济宴请众人,就想听恭维,享了口福,再享耳福。
李鸿章也端杯过去敬酒,想提醒庐州周边大部分城池还在太平军手里,务必早规划,早部署,再打几场胜仗。可没容李鸿章开口,福济就干掉杯里酒,打着哈哈,转身应付旁人去了。李鸿章几分失落,回到自己座位上,独喝闷酒。
和春当然同意。李鸿章深知庐州易手,安徽战局将发生重大改变。显而易见,太平军失去庐州,便失去一个重要粮草基地,丢掉芜湖和太平府,则意味着长江粮运水道断掉。洪秀全慌了神,命东王杨秀清调整部署,暂时放弃西线,抽调安徽兵力,交燕王秦日纲统领,直扑扬州,欲摧毁清军江北大营,向北拓展,另谋出路。
南北两大营是清廷救命稻草,咸丰闻报,吃惊不小,连夜下旨,令江南大营统帅向荣出兵防堵,解江北大营之困。向荣领兵出营后,正与太平军打得激烈,西征连捷的翼王石达开亲率三万精兵,自江西回师东进,来攻江南大营。向荣闻讯,尿都吓了出来,赶忙分兵给总兵张国梁,掉头迎战气势汹汹的石部。
太平军全力对付南北大营,庐州兵勇正好出手,夺几座城池回来。李鸿章摊开皖省分府图,琢磨半天,觉得可以兵分两路,打通庐州东南和西南通道,再联合清军长江水师,水陆并进,围攻安庆。这是当前清军最佳行动方案,李鸿章妙笔生花,很快形成文字稿,拿去请和春斧正。和春觉得不错,两人走进抚衙,求见福济。
这次福济倒没喝酒,头脑还算清醒。可看完方案,半晌没表态,不知欲作何打算。李鸿章去瞧和春,希望他开句金口。和春会意,对福济道:“围剿安庆,解救皖省,成败在此一举,请福大人明察。”福济还是没声。李鸿章忍不住道:“福老师别再犹豫,此时咱们出兵攻打长毛,不管打赢,还是打输,都是立功,又何乐而不为呢?”
输赢都立功,倒也新鲜。福济道:“此话怎讲?”李鸿章说:“在皇上心目中,南北大营非同小可。眼下两大营情势紧急,咱若在安徽攻城略地,取胜不用说,功莫大焉,即使胜算不大,也能牵制长毛,缓解两大营压力,不等同立功么?”福济道:“胜也好,败也好,皆难免损兵折将。兵短将缺,还怎么保卫庐州?庐州收复不易,转眼又失,皇上岂不要咱老命?就算皇上不追究,咱丢掉根据地,丧家犬样,流离失所,疲于奔命,又能有何作为?”
原来福济东躲西藏怕了,只想固守庐州不动,保住抚衙。这就是人之天性,一无所有时,往往无所畏惧,豁出去便豁出去。一旦从无到有,便会患得患失,顾虑重重,轻易不肯往前迈步。想想福济刚提太子少保衔,满身光环,且抚衙修葺一新,住得正舒服,又要冒险出征,拿性命去跟敌军血拼,换了谁恐怕都难下此决心。
咸丰一手缔造南北两大营,一心希望向荣击退太平军进攻,打场漂亮胜仗,给自己长长脸。谁知事与愿违,江北大营告急,咸丰大惊失色,给福济与和春下旨,令兵分两路,打通庐州西南和东南通道,与长江水师会合,攻击安庆,围魏救赵。
无奈圣旨到达庐州,时机已失。福和两位分头领兵出城不久,就闻秦日纲攻破江北大营,挥师南下,配合石达开,夹击江南大营。同时腾出力量,扫**大营外围各处清军,安徽时局再次逆转,东南和州、含山,西南舒城、桐城等地复又沦陷,落入敌手。
圣命不可违,明知太平军势不可挡,福济与和春也只得硬着头皮,率部抗敌。李鸿章依然跟随福济,进击东南各府县。考虑巢县城防坚固,又有太平军巢湖水师互为犄角,遥相呼应,只能暂时回避,先攻含山。才在城外扎下营垒,突然城门大开,太平军潮水般涌出,直扑过来。兵勇们脚跟未稳,没法组织有效反击,弃营溃逃。
太平军击破清军江北大营后,尽调和州守军,协攻江南大营。福济正在逃命,闻此消息,命李鸿章收集残部,重整旗鼓,南下偷袭和州。谁知来到和州城外,刚发起攻击,和州守军又杀回来,将清军打得落花流水。
就这样,福济与李鸿章在庐州东南兜上几圈,攻不克,战不胜,打一仗,败一仗,损兵折将,死伤惨重。没死没伤的,也丢盔弃甲,落荒而逃。逃命没法讲路线,哪里敌军少,逃往哪里。李鸿章一口气逃出数十里地,回头瞧瞧,福济所率清兵已不知去向,只刘斗斋还在身后跟着。朝前继续逃上大半天,人疲马乏,只得下地休息。李鸿章喘着粗气,问刘斗斋到了何处?刘斗斋四处望望,说:“好像到了定远境内。”
“明明往庐州方向撤离,怎么跑到北边来啦?”李鸿章嘴里嘀咕道,扯过衣襟,在满是黑汗的脸上揩两把。刘斗斋道:“长毛紧追不舍,咱们只顾逃命,哪还分得清东南西北?”李鸿章自嘲道:“是啊,小命不保,分清东南西北,又有啥意义呢?”
不觉夜幕降临,刘斗斋凑近道:“到哪里讨碗米饭,充充饥肠,先歇息一晚,明天再作打算吧。”李鸿章说:“你带两名亲兵前去探探路,看有没有村落或人家。”
起身上马,绕过一道荒丘,丘下果有古镇隐在朦胧月色里,灯火明灭,犬吠起伏。来到一家伙铺前,铺门紧闭,早已打烊。上前叩门,半日才开,门里伙计手揉双眼,哈欠连连,似还在梦里。刘斗斋不耐烦道:“怎么半天才开门?快给军爷弄些吃的。”军爷俩字很管用,伙计闪到门旁,啄着脑袋道:“军爷请进,请请请进。”
几位迈进铺门。伙计掌了灯,请各位上楼。李鸿章觉得眼前事物似曾相识,却想不起何时来过,或许仅是幻觉吧。伙计很快弄来吃喝,几位填饱肚子,倒头便睡。睁开双眼,已是翌日上午,窗纸上映着耀眼阳光。李鸿章下床推开窗户,觉得眼前街景格外眼熟,原来是数月前驻扎过的明光镇。还有更巧的,此刻寄身之所正是赵畇一家住过的伙铺。
想起与赵小莲的短暂聚首,李鸿章心情大好,仿佛不是亡命明光镇,而是来寻觅半年前留下的浪漫足迹。心里装着一份念想,吃早饭时,刘斗斋问饭后何去何从,李鸿章脱口道:“你不觉得这明光镇还不错,可以多待上几天?”
连日逃窜,身心疲惫,好不容易来到一处还算安宁的地方,能多逗留些时日,安顿一下惊魂,恢复恢复体力,又何乐而不为?刘斗斋和亲兵自然无话可说,安安心心住下,该吃吃,该睡睡,巴不得过几天神仙日子。
夜里明月临窗,李鸿章心头隐隐一动,不由得悄悄下楼,走出伙铺,信步来到镇外石桥旁。桥头柳还在悠悠摇曳,桥下溪依然潺潺流淌,溪边的大石板仍固执地守着水中月。月色里,伊人仿佛就蹲在石板上,手拿徽墨,在石片上缓缓研磨着。
在石桥旁发一会儿痴,缓步下到溪边,坐于大石板上,任凭虫声盈耳,清风入袖。与赵小莲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顿时浮现眼前,让这个血染战袍的大男人满心都是柔情。小莲你在哪儿?此时你的心溪是否潺湲似琴,你的心空是否澄澈如镜?
由赵小莲,李鸿章又念及母亲和妻女,不知他们过得怎么样。所幸庐州还在清军手里,大部分团勇也留守城外,配合清军负责城防,附近各处乡镇暂时还算安宁,磨店老家应该无事。可战情瞬息万变,太平军只要高兴,随时都可兴师动众,大举进攻皖省,没人算得准厄运何时降临自己头上。李鸿章情绪又低落下来。离京至今,戎马倥偬,已历四载,打过大小数十仗,吃过不少苦头,却功不成名不就,空怀报国情,徒抱杀敌志,外不能开僵拓土,救亡图存,内无力守护母亲妻女,为心上人开掘一片生存小空间,该是何等悲哀!
回到伙铺,仰躺在**,痴望窗外月色,李鸿章心潮翻涌,久久不能入睡。干脆爬起来,拿出赵小莲留下的徽墨,用茶杯接了水,一下一下磨起来。墨磨好,脑里句式已成,拈笔写在纸上:四年牛马走风尘,浩劫茫茫剩此身;杯酒藉浇胸磊块,枕戈试放胆轮囷。悉弹短铗成何事,力挽狂澜定有人;丝鬓渐凋旄节落,关河徙倚独伤神。
诗毕低咏一遍,仍觉意犹未尽,沉吟片刻,又挥毫写道:巢湖看尽又洪湖,乐土东南此一隅;我是无家失群雁,谁能有屋稳栖乌;袖携淮河新诗卷,归防烟波旧酒徒;遍地槁苗待霖雨,闲云欲动又踟躇。
书罢投笔,怅然良久,李鸿章背着双手,徘徊复徘徊,直至雄鸡报晓,东方欲白,才懒懒回到**,昏昏睡去。
这样待上数天,李鸿章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外面战火纷飞,你却躲在偏僻小镇,与世隔绝,事不关己,这可不是翰林加绿林的风格。于是重新抖擞精神,跳上黄膘马,带着刘斗斋几位亲兵,离开明光镇,向西南方向驰去。
路上得知江南大营被太平军攻破,十多万清兵死的死,逃的逃,统帅向荣无颜面圣,逃亡路上自缢身死。向荣久经沙场,统兵有方,从广西一路追击太平军至金陵,可谓战功赫赫。江南大营在他数年苦心经营下,不断发展扩张,兵强马壮,粮多饷足,比江北大营强得多。皇上也就寄予厚望,盼他早日挥师出击,打下金陵,押着洪秀全,回京复命。却万万没想到,江北大营溃散才两个月,杨秀清又调动五王(北王韦昌辉、燕王秦日纲、翼王石达开、英王陈玉成、忠王李秀成),内外夹攻,攻破江南大营,皇上灭贼希望成为泡影。
回到庐州城,李鸿章不敢稍有停留,去见已回抚衙的福济。福济早知江南大营破灭,向荣自杀,难免兔死狐悲,惶惶不可终日。正不知如何是好,李鸿章重又出现,福济喜出望外,道:“少荃去了哪里?派出好几起人马寻找,都不知你下落,为师是寑不安,食无味啊。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日后谁与我同舟共济,抵抗长毛?”
说得李鸿章无不动容,差点掉下泪来。简单道过别后情形,话题自然落到江南大营上来。福济道:“破掉江南大营后,听说长毛跃跃欲试,准备再度北伐和西征。无论北伐,还是西征,安徽都首当其冲。石达开与韦昌辉已抵达赣鄂两省,看架势想与秦日纲、陈玉成和李秀成联手,围歼皖省。”李鸿章道:“北伐和西征是长毛出路,石达开与韦昌辉两人行踪足可说明。不过此二人意不在安徽。尤其石达开,胸怀大志,难得在金陵眼皮底下久留。他看不惯洪秀全骄奢**逸,也不满杨秀清独断专横,只想远离金陵是非之地,独辟蹊径,另外开创一片天地。故此石达开十有八九会离开安庆,逆水而上,向西推进。”福济道:“除石韦两匪,还有秦陈李三军,亡我安徽之心不死,仍会卷土重来,到时咱死无葬身之地啊。”
可转机又在哪里呢?在我还是在敌?世间万物,有消就有长,有长就有消,这可是千古不变之铁律。比如说太平军,攻破南北大营,确实属大手笔,金陵危机得以有效缓解。但旧危机消失后,会不会又有新危机暗潜隐伏?太平军的危机就是清军的契机,果若抓住契机,说不定能弄出点动静来。
正胡思乱想,进来两个人,竟是三弟鹤章和五弟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