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传往往最接近事实真相。李鸿章又将李元度上下一番打量,道:“看你身上穿戴,也不像逃亡在外的样子,一定得到过谁的救济。”李元度掩饰道:“我靠写字卖钱,糊住嘴巴,还置办了些衣物。倒霉之人,出门在外,总不能像叫花子一样,破破烂烂,讨人嫌吧?”李鸿章一脸狐疑道:“你的字确实写得好,可兵荒马乱的,性命堪忧,谁还有兴致掏钱买字?”
见瞒不过李鸿章,李元度才老实交代道:“王有龄确实派人找到我,给了一笔钱,我才勉强果腹蔽体,苟延残喘到今日,不至于弃尸荒野。”李鸿章道:“王有龄有意于你,你干吗不到浙江抚衙去?”李元度道:“王有龄巴不得我去入幕,承诺给予重保,不让我吃亏。还暗示朝中祁隽藻和翁心存等老臣垂青于他,会让我攀上这层关系,日后好飞黄腾达。我也确实动过心,想跟王有龄干。可咱毕竟是湖南人,出自湘军,久随大帅,转投他人手下,优势不太大,才又折回祁门,看大帅肯不肯收留我。”
“回头是岸,归营就好。”李鸿章叹了口气,“还没见过老师吧?”李元度道:“还没有,没这个胆。”李鸿章道:“怕老师吃了你?都是故人,你又曾有恩于老师,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李元度道:“可否麻烦少荃,陪我去见大帅?”李鸿章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想要老师原谅你,还是你自己鼓起勇气,直接面对他为好。时间也不早了,不便再去打扰老师,给你找个地方,睡上一觉,明天去给他老人家赔罪也不迟。”
落实好住宿,李鸿章要走开,李元度还缠着不放,说:“听说胡帅也到了祁门,麻烦少荃跟他打声招呼,帮我到大帅那里说说好话,可不可以?”李鸿章道:“次青你是明白人,这事谁也帮不上忙,只能靠你自己。”
许是内心有愧,李元度实在不敢面对曾国藩,隔日一早就打听到胡林翼住处,偷偷跑去求见。看到李元度,胡林翼很高兴,难免一番问长问短。待李元度说明来意,求他去曾国藩那里说好话时,胡林翼也摇头道:“别的事好说情,这事只能你自己放低姿态,当面向涤生道歉,任何人只怕都没法代替你。”
实在没法,李元度只得鼓起勇气,独自去见曾国藩。挪着沉重步伐,低头走进承恩堂,来到签押房外,又犹犹豫豫,抬不起敲门的手。直至李鸿章送走胡林翼,来找曾国藩领差,李元度还在门外徘徊复徘徊,好像要下油锅似的。一见李鸿章,把他当成救命稻草,紧抓不放,央他一定给大帅说句好话。
李鸿章推脱不得,只有答应李元度。进屋谈完正事,仍站着不动,没走的意思。曾国藩抬头望望李鸿章,道:“少荃是不是还有事?”李鸿章道:“不是学生有事,是有人想拜会老师,怕您不待见,不敢进来,让我先请示一声。”曾国藩问道:“此人是谁?”
李鸿章没说是谁,只道:“他想请老师原谅。”曾国藩不耐烦道:“到底何方神圣,还没出场,先遣你铺垫造势?总得让我知是谁人,才好谈原谅二字吧?”
“李元度。”李鸿章说道。曾国藩老脸一拉,扬扬手,要往桌子上拍去,但还是强忍住,没好气道:“让他进来吧。”李鸿章赶紧出去,招过李元度,附他耳边道:“老师答应见你,不过你得有准备,他肯定不会有好脸色,你要多说好话,挨他一顿训,或许能过此关。”
只要大帅收留自己,看看脸色,挨挨训斥,又有何关系?多说好话更简单,不过磨磨嘴皮,鼓鼓舌头,把声音调拨得低徊点,婉转点,还能挠不痒人家耳根?李元度感激地点点头,麻胆进门,垂手而立,蚊子样细声道:“禀报大帅,元度请死来啦。”
曾国藩懒得睬他,只顾低头批阅文件。李元度往前挪半步,又道:“都是元度不对,没保住徽州,又担心大帅不能原谅自己过失,滞留在外,至今始归。”
曾国藩还是没出声。李元度越发惶恐,哭丧着脸,嗫嚅道:“元度痛定思痛,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只顾自己夹着尾巴逃命,没想起徽州和宁国一失,祁门不保,老营危急,大帅性命堪忧。事后反省,其实元度死不足惜,万一大帅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湘军怎么办?国家怎么办?元度真是后悔莫及,果若没了大帅,没了湘军,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连绳索已备就,活套已打好,人都站到了高凳上。可就在脖子伸进绳套,正要踢凳子时,有人报信说鲍超回援祁门,大帅得救,才放弃死心,准备回来请罪,要生要死,全凭大帅一句话。一路想起自己罪不可恕,实在无脸见大帅,一路走走停停,挨到今日才来到祁门。”
还没说完,李元度嘤嘤哭泣起来,哭得伤心欲绝,仿佛遭了天大委屈似的。曾国藩不出声骂道,编,往下编,看还能编出多少精彩故事。转而又想,这小子千错万错,毕竟也是湘军元老,数度帮自己度过危难,不能因徽州之失,外逃不归,紧紧揪住不放。曾国藩心里不觉一软,放下手中笔,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李元度。
谁知就是这么一望,又惹得曾国藩心头火起,再不肯原谅这家伙。联想鲍超退敌归来不成人形的情状,这个李元度确实太光鲜了点,光鲜得简直有些扎眼。也许在曾国藩想象里,李元度逃亡在外,吃不是吃,穿不是穿,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不可能活得如此滋润,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唯一解释就是有人伸出援手,扶危济困。天下大乱,各人自顾不暇,谁会援助一个败逃人?莫非真如传言所说,王有龄派人找过这家伙,给了他银子?
想到此处,曾国藩一下失去控制,腾的一声站起来,指着李元度鼻子,大声吼叫道:“滚滚滚!李元度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吓得李元度心惊胆战,欲辩已无辞,抱着脑袋逃出来,奔进笃素斋。李鸿章见李元度一脸晦气,又看看他身上华服,就知是这身行头出卖了他。也怪自己考虑不周,忘提醒他别这么光光鲜鲜去见老师。李鸿章叹一声,问道:“你的四品翎顶和雪雀补服呢?”
不知李鸿章此问何意,李元度道:“一路都有长毛,元度哪敢公然穿戴官帽官服?”李鸿章道:“到了祁门老营还不敢?”李元度道:“到得祁门,想穿戴也没得穿戴了。”李鸿章问:“这又是为何?”李元度道:“浙西皖南一带山高水长,一次过渡时船被风浪打翻,咱连人带行李包裹都掉进江里,水深流急,也没能捞上来。翎顶补服与见大帅有关系吗?”
李鸿章不想多解释,道:“次青应该知道,长毛正大举西进,直逼湘军后方湖北,老师首尾不顾,焦头烂额,才没心情搭理你。你先在旅馆住下,待缓些时日,老师处理妥手头急务,时间从容,再去见他,也许情况会有不同。”
李元度是个书生,平时跟书生出身的同僚谈得来,得知他活着回到祁门,大家纷纷去旅馆看望他。又知见过曾国藩,得不到原谅,都为他抱不平。丢失个徽州算什么啰?鲍超不也没守住宁国么?虽说这小子及时回援,保住大帅老命。要知道李元度也是大帅生死之交,多次帮他度过危难,怎能因故人一个失误,如此计较呢?
书生难免书生气,众人意兴一来,起哄要去找曾国藩讨个说法。可来到思补轩外,又胆怯起来,一个个缩着脑袋,不敢往门里伸。有人就出点子,李鸿章是大帅学生,大帅面前说得起话,还是由他带头出面靠谱。
众人转而来到笃素斋,游说李鸿章去曾国藩面前给李元度求情。李鸿章道:“该求的情咱早已求过,你们知道不?”众人道:“再求一次又何妨?又不会磨坏你嘴皮子。”李鸿章道:“鸿章已答应次青,缓缓再求老师,何必急在这一时一刻?”
也是的,李元度再没耐心,几天时间应该等得起。谁知这小子受此冷遇,想起王有龄盛情相邀,已渐生去意。众人再去旅馆看望他时,他正在清理行李,准备走人。大家奉劝他,别意气用事,如今大帅威镇江南,大树下面好乘凉,舍此他就,实无必要。
经不起力劝,李元度才又留了下来。众人又去怂恿李鸿章,快给曾国藩说好话,不然李元度拍屁股走掉,也是湘军损失。李鸿章实在拗不过,由众人簇拥,来到思补轩,道:“学生还得再为次青说几句话,请老师酌情考虑,留他别走。”曾国藩道:“李元度想去想留,是他的事,你着什么干急?”李鸿章道:“学生不急,可众僚急啊,非逼我来求情不可。”
曾国藩早听到动静,知道幕僚们就在外面,道:“看你们如此推崇李元度,莫不是他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李鸿章道:“次青一落难之人,自身难保,哪有好处给咱们?”曾国藩道:“他落什么难?没见他穿锦着绣,像发了大财似的。”
听曾国藩口气,就知他怀疑李元度得了王有龄银子。李鸿章笑笑道:“次青发不发财,学生不知道。学生只知灭贼事大,老师正处用人之际,轻易抛弃故人次青,逼其转投他人怀抱,多么可惜!”曾国藩说:“他到底想转投谁的怀抱?”
怕惹怒曾国藩,李鸿章不敢提及王有龄,只是道:“次青能文能武,只要老师这里一松手,想收留他的人自然多的是。”曾国藩道:“李元度能文我不怀疑,能武到底能在哪里,少荃说得出来不?怪我出于私情,把他一步步提上来,派驻徽州,反复嘱其坚守不出,他偏要逞能,贸然出城接仗,以致一败涂地。他就是这么能武,能得够有水平。”
愿意再提徽州之失,说明曾国藩心里已开始松动,有了接纳李元度之意,不然也懒得多嘴废话。李鸿章替李元度高兴,试探道:“学生可否转告次青,让他明天来见老师?”
未及搭腔,忽闻圣旨传进。曾国藩赶紧正正红珊瑚顶戴,整整九蟒五爪袍,又抻抻仙鹤补服,跪接圣旨。却不是什么好事,是六千英法联军已杀到北京,咸丰惊恐万状,急谕各地入京勤王,特别指名湘军猛将鲍超率霆字营,北上解急救驾。
接完圣旨,曾国藩傻在那里,脑袋一片空白。六千洋兵轻易打到北京,京畿八旗和绿营都是吃干饭的?还有高傲自大的蒙古亲王僧格林沁,违约偷袭大沽口得手,便不可一世,得意忘形,仿佛天下无敌,就他最英雄,这会儿躲哪儿去了,为何不拒联军于京郊之外?
朝廷是非曲折,曾国藩远驻江南,鞭长莫及,无从过问。恼火的是抽调霆字营赴京勤王,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咸丰有难,京师不保,作为督抚大员,派兵护主,天经地义,责无旁贷。可太平军犯鄂,皖省吃紧,安庆围攻战正处于关键时刻,把最能打仗的霆字营派出去,不是釜底抽薪,要你老命么?曾国藩早看出太平军进击两湖,目的在牵制围攻安庆的湘军,逼你撤围西救湖北,李秀成再掉转枪头,与安庆守军联手,痛击湘军,就像攻击江南大营一样。曾国藩不愿重蹈江南大营覆辙,唯有咬紧牙关,全力围攻安庆,掐住太平军七寸,以尽快扭转局面。安庆系太平军重镇,非重兵围剿不可,紧要关头调开霆字营,破不了安庆,不仅两湖难保,还将陷湘军于东西两面劲敌包夹之中,离全军覆没也就为期不远。
可否以安庆战场吃紧为由,拒不调兵北上,或不派鲍超,另遣他人,前往充数?显然都不可取。你曾国藩天天把忠君爱国挂在嘴边,如今北京危急,君父蒙难,竟然袖手旁观,抗旨不肯出兵,岂不被责为天下罪人,日后何以立足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