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万两可不是小钱,能解决湘军大问题。李鸿章心有所动,说:“每月能筹这么大笔钱,想必老师也会酌情考虑。只是湖南蛮子认准的理,不是谁轻易想改变就改变得了的,新之还是先回,让我琢磨琢磨,看用啥法子,才能打动老师。”
送走钱鼎铭,李鸿章铺开江苏分府图,找到上海位置,以指轻叩,陷入沉思。上海西倚苏南浙北,东南北三面朝向大海,是天然的通商码头,最适合商船货轮进出逗留,怪不得各路商贾和洋人青睐有加。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可惜国人尤其当政者,只知舟易为水所覆,忘记水还有载舟之性能,一向视为洪水猛兽,严格实行海禁,长期闭关锁国。直至为洋枪洋炮轰开,才被动开埠,在上海等地划出租界,让洋人居留通商,赚得盆满钵满。为何洋人可在各口岸大发洋财,中国人却不能筹办洋务,开发海运,造福于民,致富于国?
为这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激励着,李鸿章思路变得活跃起来,忽想起当年流落明光镇,白须老头给的八个字:上善若水,草木皆兵。正是这八个字,让李鸿章下定决心,辗转投入曾幕,跟着老师干。至于上海,三面环水,洋人洋商洋货云集,“海”与“洋”俩字又皆为水旁,暗合上善若水之意。上海又隶属江苏,苏以草为首,草木皆兵,正好带兵打仗。
就这样,一个念头在李鸿章脑际里慢慢生成。他打定主意,非得促成钱鼎铭说服老师,尽快做出决定,派兵救援上海。
钱鼎铭自然比李鸿章更着急。隔日天刚亮,淮勇大营帅帐未开,他就已出现在门外。得到亲兵报告,李鸿章掀开帐门,迎入钱鼎铭,道:“城门还没开呢,莫非新之兄翻墙出的城?”钱鼎铭道:“哪需翻墙?昨日鼎铭根本就没入城。”
李鸿章讶然,道:“没入城?方圆数里既无伙铺,又没农户,你爬树上过的夜?”钱鼎铭说:“不用爬树,离营不远处有农田,田边堆了不少草垛,咱钻里面对付了一宿。”
春寒料峭,夜宿草垛,可不容易啊。李鸿章深为感动,道:“为上海安危,新之兄不惜忍饥挨冻,鸿章不帮您争得救兵,心里也有愧啊。”钱鼎铭听话里有话,忙问道:“翰林大人口气,似已有说动曾大帅的办法?”
李鸿章笑笑,答非所问道:“鸿章给您说个故事吧。”
这是说故事的时候么?咱又钻草垛,又吃露水,莫非就为来此听你讲故事?钱鼎铭心下抱怨,明里还不好拒绝。也是没办法,是你求人家,人家舌头憋得难受,想讲故事过过嘴瘾,你还好拔腿走掉,扫人家兴不成?钱鼎铭不得不耐着性子,讨好道:“鼎铭从小就爱听故事,翰林大人有啥好故事,只管道来,认我开开眼界。”
李鸿章清清嗓门,说:“新之兄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下面这个故事。”钱鼎铭说:“翰林大人学富五车,在您面前,鼎铭哪敢称读书人?最多只算粗通文墨。”李鸿章道:“新之兄堂堂举子,还说只粗通文墨,世上谁算精通文墨?”
说要讲故事,迟迟没开讲,老说闲话,钱鼎铭心里越发着急,干脆不再出声,只顾盯住李鸿章嘴皮,倒看会从里面冒出啥稀奇故事来。李鸿章何尝不知钱鼎铭心情?端足架势,言归正传,道:“春秋时期,楚君后裔申包胥与楚大夫伍奢之子伍子胥是相当要好的朋友。后伍奢遭谗被杀,伍子胥受父牵连,没法再在楚国待下去,仓皇出逃。申包胥前往送行,临别时伍子胥发誓说,我必灭楚。申包胥说,你能灭之,我必兴之。后伍子胥逃亡吴国,做上大夫,献计给吴君,攻克楚国。楚君逃亡时嘱托申包胥,快奔秦国,求秦王出兵救楚。”
故事出自《春秋左传》,只要识字,不可能没读过,不知李鸿章干吗还要废话,老调重弹。钱鼎铭心下好笑,又不便说破,只得装作洗耳恭听的样子。李鸿章继续道:“申包胥西入秦关后,打通关节,给秦王送钱送玉送美人,求他发兵。无奈秦王一国之君,啥都不缺,拒之门外,没理睬申包胥。”
说到此处,李鸿章忽然刹住,问钱鼎铭:“敢问新之兄,申包胥该怎样打动秦王?”
问如此幼稚的问题,不是挑战咱姓钱的智识么?钱鼎铭肚里生气,却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道:“鼎铭无知,不敢胡说。若像翰林大人这么有学问,咱也早中进士,入翰林,成为朝廷命官,何至于东奔西跑,做个不三不四的买卖人?”
李鸿章知道钱鼎铭故意装傻,喝口茶水,把故事说完:“申包胥没办法,扔掉金玉,赶走美女,披头散发来到秦王府,稀里哗啦趴在府前台阶上,大放悲声,嚎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死去活来,哭得人神共泣。一连哭了七天七夜,直哭至流泪泪已干,吐血血已尽,呼气气将断。最后连上苍都看不过去,电闪雷鸣,直击秦庭,秦王又惊又怕又感动,才同意出兵楚国,最后击退吴军,救楚于既倒。”
故事到此结束。钱鼎铭这才好像听出了一点意思。李鸿章明知申包胥哭秦廷的故事无人不晓,还要故意费口舌,说给你听,用意不是很明显么?
回城走进总督衙署,来到曾国藩签押房外,钱鼎铭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到地上,悲哭起来。不过没像申包胥样,哭得那么夸张和隆重,只是抹一把眼泪,又擤一把鼻涕,不慌不忙的样子。弄得进进出出的人好不烦躁,绕又绕不开,躲又躲不过。
哭得也有张有驰。碰着有人经过,就装模作样哭上几声,一旦旁边无人,便收住哭腔,歇口气,恢复一下体力。只有见着曾国藩,哭得最来劲,又响亮,又生动,又悲情,仿佛死了爹娘似的。还一声长一短地哭诉,诉上海百姓不幸,只能坐等太平军**。诉湘军小胜则安,蜷缩皖南,前怕狼后怕虎,再不敢出头。诉曾大帅目光短浅,只知死守小安庆,等着坐吃山空,不敢去保大上海,收取大把大把现成银子。
幸而钱鼎铭比申包胥运气好,不用哭上七天七夜,哭诉到第三天,曾国藩就已受不了,把李鸿章找去,没好气道:“是少荃指使钱鼎铭来签押房外哭叫的吧?”李鸿章道:“学生可没指使他。”曾国藩道:“还要狡辩,有人见钱鼎铭找过你。”李鸿章道:“钱鼎铭找过我倒没假。”曾国藩道:“钱鼎铭找过你后,就苍蝇样叮我门外哭哭啼啼,还说不是你指使的?”
李鸿章一脸无辜,道:“学生真没指使过钱鼎铭,是被他缠得没法,才说了一个故事,把他打发走。”曾国藩疑惑道:“什么好故事还有这个功效?告诉我,我也给钱鼎铭说一说,把他支走。”李鸿章说:“老师博古通今,自然知道这个故事。”曾国藩说:“你没说来听听,我哪知是啥故事?”李鸿章说:“申包胥哭秦廷。”
怪不得钱鼎铭哭得这么有水平,原来是有样拣样。曾国藩鼓着三角眼,将李鸿章盯上半天,才冒出一句,道:“你意思是,钱鼎铭学申包胥,我只能跟着学秦王啰?”李鸿章努力忍笑道:“学生可没说过这个话。”曾国藩道:“别耍滑头,你倒是说说,派兵救援上海,到底有无必要,值不值得?”
李鸿章不好再嬉皮笑脸,认真道:“有必要,很值得。”曾国藩说:“何以见得?”李鸿章说:“钱鼎铭承诺,老师若派兵上海,沪商每月可给湘军筹措六十万两军饷。”
“你就是被这六十万两银子打动的吧?”曾国藩语气已缓和得多,“湘军确实缺粮少饷,可六十万两银子就想买通咱,有这么容易吗?”李鸿章道:“每月六十万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字,能解决不少问题啊。再说老师若能果断派兵,确保上海无虞,不仅能获得大笔亮晃晃的饷银,还可占据一个重要战略基地。”
这倒是曾国藩未及想到的,不禁问道:“什么战略基地?”李鸿章道:“老师应该还记得,胡帅生前与您商定过三路进攻金陵的大计:一路由西向东,从正面进攻;一路由南向北,自侧面进攻;一路由东向西,往背面进攻。上海位于金陵东南,完全可作为背面进攻的据点,扫清东南方向障碍,最后合围金陵,收取全功。”
若如李鸿章所言,上海这么重要,就是钱鼎铭没来求救,也该主动派兵去守,焉能轻易让其落入太平军之手?曾国藩颔首道:“少荃说得对,上海事关全局,不能孤立看待,应纳入金陵围攻战和整个江南战局范畴,进行统一部署。”
见老师态度已很明确,李鸿章掉头出门,朝苦大仇深的钱鼎铭招手道:“过来过来!”
钱鼎铭一听,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扯过脏兮兮的衣袖,揩去脸上泪水鼻涕,奔到李鸿章面前,眼巴巴道:“翰林大人叫我?”
“不叫你叫谁?”李鸿章头往门里一扬,返身走进签押房。钱鼎铭紧随而入,局促地站在地上,偷偷望眼曾国藩。曾国藩一改往日严肃,对钱鼎铭道:“难得新之心系上海百姓,苦学古人,哭爹喊娘,向本督求救。没办法,我也只好步秦王后尘,发兵上海。”
听得此言,钱鼎铭双膝一弯,咚一声跪到地上,要给曾国藩磕头。李鸿章伸手一把扶住,说:“免了免了,新之兄还是先说说增援上海之事吧。”
钱鼎铭忙将六十万两饷银的话复述一遍,继而拍着胸脯,表态道:“援军到沪后,一应开销皆由上海方面负责。”李鸿章道:“钱的事下步再说,老师意思,该派多少兵力为宜。”钱鼎铭道:“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李鸿章说:“说得轻松,多多益善。把湘军数万兵力全派给你,谁来守安徽,取金陵?”
曾国藩止住李鸿章,道:“派多少兵力,不是新之的事,新之要考虑的是上海远隔千里,自安庆抵达上海,得通过长毛占领区,看是走陆路可靠,还是行水路稳妥。”李鸿章附和道:“走陆路需要时间,行水路需要船只,这些都得事先做好打算。”
师生两个一唱一和,其实是想让钱鼎铭负责路上费用,只不愿明说而已。钱鼎铭生意场上人,何等机灵,还能听不出来?满口答应道:“帮工不帮饭,只要大帅出兵,鼎铭自然乐于出钱,包揽援军路资。至于走陆路还是水路,不必说死,反正大帅调兵遣将得有个过程,鼎铭先回上海想办法,若能弄到商船,走长江水道,自然快捷得多。”
原来钱鼎铭什么都已考虑进去,就等曾国藩发话派兵。曾国藩道:“能走水路尽量走水路吧。事不宜迟,我也不留新之,你速回上海,组织商船。一去一来,估计你的商船到达安庆,我这里也已选好将,练好兵,只待随船开发上海。”
钱鼎铭千恩万谢,欢喜而去。
发兵上海不过四个字,张张嘴就可吐出来,可发什么兵,派何人带兵,就不像说句话这么简单。上海不比别处,前要抗拒太平军,后需应对各色洋人,还有官商彼此渗透,盘根错节,不是随便派个人就能拿捏得住的。
曾国藩颇费踌躇,一时下不了决心,不知派谁为妥。
知道老师在为带兵救援上海人选伤透脑筋,李鸿章几次来到签押房外,欲敲门进去,主动请缨,揽下大差。又想老师无意于你,请缨也白请,弄不好还会让他反感,好像你迫不及待要从他身边逃开似的。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还不如静观其变,倒看他老人家怎么调摆。何况上海水深,选错没水性的人,岂不坏事?李鸿章也知上海凶险,却很是自信,只要老师肯压担子,一定把苏沪事情办好。老师又不是不了解你,总会想到你的。
偏偏曾国藩最先想到的不是李鸿章,是九弟曾国荃。多年历练,曾国荃已日趋成熟,加之军功卓著,威信渐隆,应该能镇得住上海。最重要的是上海有钱,让曾国荃守住这个大金库,日后湘军要用钱,不必求助别人。再则皖赣苏浙四省之内,仅驻节上海的江苏巡抚薛焕没换,正好让曾国荃取而代之,上个重要台阶,把苏沪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