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不可与人明言的私心,曾国藩叫来曾国荃,嘱他领兵援沪。曾国荃反问道:“大哥不是要攻金陵么?上海远离金陵,您要我到那里去赋闲歇凉?”曾国藩说:“围攻金陵,先得把苏浙一带长毛扫干净,消除后顾之忧。上海位置特殊,上可攻苏南,下可拒浙北,正是驻军好去处,九弟可不能小瞧。再说上海华洋杂处,商贸兴隆,到处都是豪商巨贾,要钱有钱,要物有物,交给别人我还真放心不下。”
听说有钱有物,曾国荃两眼顿时放出亮光来,道:“我看要得,荷叶塘老家翻修,还缺些银子,正好去上海想想办法。”曾国藩不满道:“你满脑子就是银子。上海钱再多,也是国家和百姓的,只能留作军用,不可让你乱动,知不知道?”
话是这么说,真的进驻上海,一切咱曾国荃说了算,大哥远在安庆,还由得你么?曾国荃赶忙应承道:“大哥说的是,九弟坚决照办。”曾国藩说:“还有江苏巡抚薛焕,做惯何桂清走狗,时刻与我作对,你到上海后,我就奏请皇上,把他换掉,让你接任。”
有大财可发,又有巡抚帽子可戴,何乐而不为?曾国荃答应下来,准备调兵遣将。李鸿章闻知,深感失望,觉得老师也太自私了点,好事只顾往自己兄弟身上揽。却心有不甘,跑到曾国荃驻地,假意向他祝贺,探听虚实。
曾国荃很是得意,笑嘻嘻道:“大哥刚找国荃谈过话,少荃兄就探得消息,耳朵真灵啊。”李鸿章道:“不是鸿章耳朵灵,是咱们兄弟情深,您有好事,为您高兴。同时也想拜托九帅,到老师那里,为鸿章美言几句。”
“原来你有求于我。”曾国荃一时高兴,随口应承道,“国荃是大哥九弟,少荃兄是大哥学生,都是大哥的人,有啥你尽管吩咐,国荃一定替你说话。一般人的话,大哥不太当回事,不过我说句啥,他还是会往心里去的。”
李鸿章抱拳相谢,道:“难得九帅豪爽,鸿章有啥说啥。”曾国荃说:“直说无妨。”李鸿章道:“九帅即将远赴上海,自安徽正面进攻金陵的任务自然得转托他人,您可否到老师那里推荐推荐,让我来接这个担子?”
曾国荃斜眼望望李鸿章,说:“少荃兄带兵打仗经验足,点子多,也许能信任主攻金陵大任。可你考虑过没有,领什么人去攻金陵?攻城略地,尤其是攻打长毛大本营金陵,属于真正的大仗硬仗恶仗,不是亲自带出来的兵,哪个愿意给你卖命?”李鸿章说:“我已招了四营淮勇,可做主力。”曾国荃说:“金陵不是小城小镇,四营淮勇能管啥用?”
李鸿章豪情满怀道:“还可再募啊。虽说淮勇不可与老牌湘军比,可毕竟是咱李鸿章家乡子弟兵,应该还指挥得动。就是我指挥不动,也没关系,银子总该指挥得动吧。”曾国荃疑惑道:“银子指挥得动什么?你的淮勇?”
“当然是淮勇。”李鸿章故意放低声音,几分神秘道,“金陵城里俯拾皆是银子,尤其是洪秀全住了十多年的天王府,金银财宝堆积如山,据说够大清四万万官民吃用十年八年的。有钱能使鬼上树,鸿章根本不怕兄弟们缺乏攻打金陵的积极性。”
世间可能没人比曾国荃对银子更敏感,听李鸿章这么一说,口水都流了出来。
李鸿章看眼曾国荃的馋样,继续道:“说金陵银子多,可不是鸿章胡诌。我家五弟凤章是生意人,长年在外奔走,没少跑金陵,也去过上海,可谓见多识广。他曾亲口对我说,别看上海富得流油,其实与金陵比较,实乃小巫见大巫。上海不过几个商人买进卖出,你赚我,我赢你,能聚得多少钱财?至于洋人,多捞得几个,全都海运捎回母国,不会留存于朝不保夕的上海。洪秀全可不同,视金陵为金窝,洗劫大半个中国,所得金银宝贝,通通运往金陵城,搬入天王府,岂可一个富字能形容得过来的?”
说得曾国荃一愣一愣的,恨不得身生翅膀,飞入金陵,冲进天王府里,将金山银山贴上封条,写上曾字,任何人不得染指,日后再搬回老家荷叶塘,慢慢享用。
只听李鸿章又说道:“打下金陵,可谓天下第一功,谋个巡抚呀,总督呀,肯定不在话下。何况咸丰曾公开承诺过,灭洪贼者王之。虽说咸丰驾崩,还有儿子同治帝,父诺音犹在耳,还怕他不肯认账?就是不封王,封侯拜相,赏个大学士什么的,总少不了吧?此等大好事,盯的人肯定多,还请九帅看在咱俩情分上,帮忙成全成全。”
曾国荃已在暗暗后悔,不该嘴太快,轻易答应大哥救援上海。他决定找大哥,收回承诺。却又不愿轻易放弃上海这块香喷喷的大肥肉,像对李鸿章,又像自语道:“上海也非同小可,大哥嘱咱进驻上海后,将其打造成重要战略基地,一旦时机成熟,即从安徽、浙北和苏南即上海几个方向,同时发起对金陵的进攻。”
李鸿章道:“从上海方向进攻金陵没错,可毕竟两地相隔千里,鞭长莫及。加之李秀成全力打造苏福省,重兵把守苏州和常州,只怕你还在路上,没来得及越过长毛苏常防线,安徽方面军队便近水楼台先得月,轰开金陵城,攻入天王府,人财俱获。九帅也清楚,这是胡帅在世时与老师定下的大计,借长江浩**水势,自西向东,直逼金陵,捉拿洪贼。换言之,金陵决战只能以西线进攻为主,辅之以南线和东线围援,不可能临时改变既定策略。”
说到这里,李鸿章略作停留,才又继续道:“鸿章再次恳请九帅,一定到老师那里说说好话,为鸿章争取正面进攻金陵之美差。事成以后,定当大谢。”
曾国荃哪里还会为李鸿章说好话?当天夜里就跑进曾国藩书房,说:“大哥还是留下九弟,领兵正面进攻金陵吧。”曾国藩道:“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率兵救援上海吗?怎么一梦醒来又变了卦?”
曾国荃挪动屁股下椅子,往曾国藩身边凑凑,道:“大哥想没想过,咱们从湖南一路打过来,战长沙,下岳州,克武汉,取南昌,复九江,收安庆,攻庐州,目的到底是什么?”
曾国藩奇怪地看眼曾国荃,道:“这还用说吗?自然是彻底消灭长毛,捉拿洪贼。”曾国荃道:“正是嘛,咱们积十年之功,步步为营,将长毛逼迫于东南一隅,不就等着这最后决战,收复金陵,取下洪秀全脑袋?这么个紧要关头,大哥竟然让九弟远赴上海,离开金陵城外的安徽主战场,不是把天下第一功拱手让与他人么?”
理不说不明,经曾国荃一挑破,曾国藩也意识到改派九弟去救上海,确实算不上高明。想想曾家兄弟抛家舍业,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你大哥出生入死,西讨东征,眼看大功告成,却撇开头上的桃子,叫别人来摘,确有些说不过去。何况一路东来,不少决定性的大仗恶仗硬仗,都是曾国荃带兵打的,到了最重要的收官之战,把他扒开,也不公平。
曾国藩心里已接受曾国荃意见,嘴上却说:“你不是给我出难题吗?已决定派你救援上海,你出尔反尔,又把皮球踢回来,叫我找谁替你才好?”
从曾国藩话里,曾国荃知道自己已不用远奔上海,满脸是笑道:“上海好办,彭玉麟、李续宜能力不错,级别也够,都系不错人选,大哥打声招呼,还怕他们不乐意?”曾国藩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乐意?”曾国荃道:“上海遍地金银,谁挡得住**?”
看看这小子,眼里只有黄白二物。放弃上海,是不是觉得金陵金多银厚,更好肥腰实囊?曾国藩盯曾国荃一眼,暗想彭玉麟是个人才,把上海交给他,应该放得心。
叫来彭玉麟,他倒没话可说,觉得带着水师为曾国荃助攻金陵,功劳再大,也是曾家人的,还不如去上海独当一面,显显英雄本色。不过彭玉麟有个特点,遇事喜欢推脱几句,说:“大帅看得起玉麟,是玉麟荣幸。只是上海不比内陆,情况复杂,玉麟能力有限,只怕不能信任,大帅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一来,李鸿章心里又不乐了,暗怪自己是安徽人,若像彭玉麟样,出生于湖南衡阳,与湘乡只隔一座衡山,好事只怕早到了自己头上。可这话还不好挂在嘴里,说出去得罪的人太多,日后还怎么在湘人圈子里混?
迫不得已,李鸿章只得故技重演,打马出城,来到长江岸边的水师大营,对彭玉麟拱手道:“雪帅荣当大任,可喜可贺!”
因字号雪琴,故军中称彭玉麟为雪帅。彭玉麟故作矜持道:“有啥可贺的?”李鸿章道:“雪帅就要挥师上海,建立奇功,还不可贺?”彭玉麟道:“您是说上海差事。大帅托委,玉麟只能服从,不好推脱。其实要说建功,咱经营湘军水师多年,自湘江至长江,自两湖至赣皖,无往而不胜,眼看就要围攻金陵,不正好建奇功大功么?”
“是啊,金陵在望,指日可下,老师却偏偏把雪帅支开,也不知他老人家怎么想的。”李鸿章话留半句,又转而夸赞起湘军水师来,“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是雪帅水师控制长江,曾国荃诸将所领陆师不可能取得一个个重大胜利。如今只剩金陵未破,有无水师已无关紧要,老师觉得你闲着也是闲着,才特派你远赴上海,以免你无事生非。”
湘军水师为彭玉麟亲手打造,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倾注了他全部热情和心血,可说没有他彭玉麟,就没有湘军水师,也没有水师所取得的一个又一个辉煌战绩。彭玉麟也就把水师当作心头肉,视为己出,最不能容忍旁人说半个不是。这会儿听李鸿章出言水师可有可无,不禁怒从心头起,一拍桌子道:“放屁!离开咱水师,怎么围攻金陵?”
话出口,才意识到火发错了对象,向李鸿章抱歉道:“请少荃兄原谅,玉麟不是说你。”
李鸿章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心下暗自得意,问道:“雪帅不是说鸿章,又说谁呢?莫非说九帅?据说最初老师要派九帅去上海,九帅都已应承下来,忽又反悔,才向老师推荐你,让你做替罪羊。湘军人才济济,派谁不是派,也不知老师和曾老九干吗不肯放过雪帅。”
“这有啥可奇怪的?曾老九想独夺金陵胜利果实,才设法把我彭玉麟支开。”彭玉麟嚯地立起身,要往营外走,“我得找大帅评评理,不能让曾国荃一人好处独享。”李鸿章背后直乐,张开嘴皮,不阴不阳,送上一句冷语:“雪帅可得想清楚了再走,到曾老九大哥面前去评理,理难道会偏向你外人一边?”
彭玉麟有些泄气,刹住步子,回望李鸿章道:“少荃兄教我,怎么与曾国荃过招?”李鸿章道:“不是与曾国荃过招,是得说服老师,让你留下来,水陆两师共围金陵,不然光凭陆师,也不可能完成收复金陵大业。”
不会同意,还要求个啥呢?彭玉麟心里嘀咕,旋即明白过来,拍着脑袋道:“真的撇开水师,光凭陆师围攻金陵,肯定不可能取胜,大帅自然不会让我将水师带走。水师是玉麟一手创建的,交给别人,不一定指挥得动,从围攻金陵大局出发,大帅也会考虑收回成命,让我留在水师大营,与士兵们同生死,共存亡。”
嘴里嘀咕着,彭玉麟大步出营,上马入城,走进督衙,对曾国藩大声道:“大帅信任,派玉麟救援上海,玉麟欣然接受。只是上海人生地不熟,非精兵强将,不足以守城拒敌。玉麟统管水师多年,水师营里一兵一卒都是玉麟亲手**出来的,好指挥,易节制,大帅就让玉麟带领水师,征发上海吧。”
水陆两师犹如湘军两只大翅,相辅相成,呼应联动,怎么能抽走水师,让陆师单独面对金陵长毛呢?可不给水师,又让彭玉麟带什么兵好?湘军陆师兵力有限,无法分兵。四省零散清兵,没啥战斗力,无济于事。几营淮勇人数不够不说,也非彭玉麟所募,不一定听他指挥。唯一办法就是回湘募勇,可山远水长,时间又来不及。曾国藩为难起来,说:“雪琴先回水师大营,让我先考虑考虑,看给你派什么兵好。”
彭玉麟出得签押房,李鸿章正候在外面,上前道:“老师如何答复?”彭玉麟说:“没完全说定。”李鸿章道:“雪帅还可会会曾老九,要他找老师求求情。”彭玉麟说:“他肯定也想留下水师,怎么会给我求情?”李鸿章说:“他不留你,怎么留得住水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