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曾国荃多嘴,曾国藩也不会派自己救援上海,彭玉麟心里正有气,经李鸿章这么一说,昂着脑袋赶往曾国荃大营,道:“九帅也是的,大帅派你去上海,你不去就不去,干吗让我给你垫背?要我去上海也行,不过事是你惹的,你得到大帅那里说清楚,把水师交我带走,否则我单枪匹马,怎么救援上海?”
彭玉麟要带水师救援上海,又谁替湘军对付太平军长江水面上的兵船?就是留下水师,没彭玉麟运筹帷幄,仅凭粗人杨载福率水勇横冲直撞,水师还能发挥应有作用么?曾国荃拔腿离营,兴冲冲跑进督衙,把这个意思一说,曾国藩来了毛毛火,道:“要彭玉麟顶替你去上海的是你,要他留下来别走的又是你,到底得依你前言,还是该听你后语?”曾国荃道:“怪九弟脑瓜简单,多嘴多舌,冒出彭玉麟名字。”
曾国藩就找李续宜谈话,李续宜觉得上海天宽地阔,大有作为,痛痛快快答应下来。
有人痛快,也就有人痛苦。李鸿章得知曾国藩将上海差事付与湘乡蛮子李续宜,怎么也想不起他这个安徽人,跳长江的心都有。可长江在城外,不是想跳就有跳的,才不得不隐忍下来,走进巡抚衙门,去见李续宜。
安庆向为安徽省会,抚衙一直设在安庆,李嘉端任巡抚时,安庆被太平军攻占,才移驻庐州,此后一直没迁回来。待李续宜接任巡抚,安庆已被湘军收复,经请示曾国藩同意,就近在总督衙门旁边祠堂挂上巡抚衙署牌匾,督抚之间有事,联系起来方便。
李鸿章走进抚衙时,李续宜正在后衙喝药。他本来体弱多病,常年征战沙场,身体每况愈下,四十来岁的人,仿佛八十老头,天天离不开药罐子。外人面前却还要充硬朗,不愿给人病夫印象,以免影响仕进。这会儿李鸿章贸然来访,李续宜忙放下药碗,先在身上喷些麝香,盖住药味,才匆匆出迎,把客人请入书房。
李鸿章何等精明之人,闻得李续宜一身麝香味,还隐隐夹杂着其他异味,就知他刚服过药,是不想被人知道,才欲盖弥彰。其实湘军大营里谁都清楚李续宜乃病夫一个,只不过没谁当面道破。李鸿章也不会拿人病痛说事,只是望定李续宜,故作惊讶道:“家门大兄即将赴任上海,实乃天大好事,怎么看你脸色有些不对劲啊。”
李续宜用手搓搓脸皮,说:“少荃兄怎么看出不对劲?”李鸿章故弄玄虚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家门大兄有喜,却一脸黯淡,这可不是好征兆。”
李续宜暗怪李鸿章胡说八道,嘴上却说:“莫非少荃兄还会看相不成?”李鸿章说:“鸿章不会看相,倒是小时常随爷爷出诊,见多各色病人,识字后又翻看过家藏医书,多少懂些医理,有人身患疾病,试着望闻问切,一般不会有误。”
病人对与病有关的话题最敏感,李续宜忍不住问道:“少荃兄还有这个本事,就给续宜诊断诊断,看看我脸色黯淡原因何在?”
李鸿章往李续宜身前凑凑,装模作样,将他一番打量,说:“家门大兄从小元气不足,容易生病,后又离家从军,四处奔波,身体难免有些吃不消。不过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五行缺火,阳虚阴盛,气结血亏,导致体质羸弱。”
说到这里,李鸿章故意打住,从容喝口茶水,看看李续宜有何反应。李续宜只是笑笑,不动声色的样子。李鸿章又道:“常言道水火不容,其实到人身上,水火就得相容,否则就会失调出状况。像家门大兄缺火多水体质,由于弱火镇不住强水,以致水土流失过重,身体不容易保持平衡,生病患痛也就在预料之中。”
李续宜不得不点头道:“少荃兄真不愧医家出身,还真被你说中了。”李鸿章又道:“家门大兄从小生活在丘陵地区,习惯于干爽环境,无奈国家不宁,不得不离开本土,沿着大江大河追击长毛,本来就阳火缺失的体质遭遇阴湿侵害,自然不易固土保本。”李续宜讨教道:“如何才能固土保本?”李鸿章说:“五行缺火,尽量离开水盛之处。”
李续宜深以为然,还要追问,李鸿章顾左右而言他:“老师对家门大兄真不错,前次要雪帅做安徽巡抚,雪帅觉得光杆巡抚没意思,不愿离开水师大营,坚辞不受,让你顶替。这次上海危急,先派九帅,九帅推辞,继调雪帅,雪帅也不领命,又想起你来。”
一语击中李续宜身上某处神经,他想说什么,张张嘴巴,又赶紧闭住,没有出声。李鸿章见好就收,喝口已凉的茶水,告辞出来。
送走李鸿章,李续宜在书房里发一阵痴,忽觉腹胀,提着裤头就往厕所跑。拖泥带水,好不容易大解完毕,稍感轻松,连官服也懒得换穿,带上两名贴身卫士,匆匆步出巡抚衙门,准备去督府叩见曾国藩,推掉上海倒霉差事。
走上百十步,被一位道士模样的人拦住,说李续宜气色有异,要给他看相。卫士上前大声呵斥,想把道士赶开,李续宜摆手制住,问道士说:“道长如何看出本人气色有异?”
道士拉李续宜到路边凉亭里,相对坐下,这才慢条斯理道:“贫道一瞧大人,就知是个富贵相,不是钦差就是督抚。可从您灰暗脸色不难看出,明显阳火不足,气血亏欠,万万大意不得啊。”李续宜忐忑道:“何谓阳火不足?”
道士问过李续宜生辰八字,一边掐手指,一边似有所思道:“大人八字注定五行缺火,形诸于面相,也就显得阳虚阴旺,气色欠佳。”
李续宜默然无声,鼓眼看着道士,心里想起李鸿章所言,怎么两人的话如出一辙,仿佛事先对过口型似的?道士又道:“缺火多因水盛,水往低处流,大人不宜往水多低处去,需守静少动,才能固火保本。”
道士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李续宜已不大听得进去,只掏出些碎银,放他手上,掉头慢慢走开。也没再去总督衙署,悻然返回抚衙。道士望望李续宜背影,嘴角一笑,摇摇晃晃,步出城门,走进淮勇大营,去给李鸿章回话。
原来道士并非真正方外道士,乃新投李鸿章门下的皖省东流人周馥,字号玉山。周馥虽出身监生,因江南大乱,没能谋得一官半职,只好上街摆摊,算卦面相,维持生计。湘军老营迁至东流后,欲入曾门,曾国藩忙着部署安庆之围,无暇他顾,未获接纳,值李鸿章归营,转投其麾下。周馥世事洞明,为人老成低调,又写得一手好字,李鸿章募勇练兵,需人手筹粮办饷,襄办文案,正好派得上用场。又知周馥善于卜卦面相,特意让他守在抚衙门前,负责忽悠李续宜。忽悠得李续宜心灰意冷,掉头返回抚衙,往**一躺,一连三天没再出门。就是曾国藩派人召他商谈救援上海事宜,也称病不起。
问过病情,又嘱咐其家人,好好端汤递药,曾国藩起身准备出门。李续宜这才弱弱地恳请道:“续宜这个身体状况,只怕难担救援上海大任,还请大帅酌情考虑,另选高明吧。”
这小子是不是不想去上海,才故意装病给你看?曾国藩心下存疑,又不好把话说穿,伤了将帅情分。其实早知李续宜是个病夫,曾国荃提他名字时,还犹豫过一阵,只是没有更合适人选,才想起让他去上海,既然他无意赴任,也不便勉强。
可又派谁好呢?曾国葆太嫩,张运兰太粗,鲍超是个莽夫,至于多隆阿之流,又非自己亲信,不可能把上海要地交给他。曾国藩已越来越意识到上海的重要性,不仅关乎整个江南战局,还牵涉到湘军未来安抚问题,没有得力干将,绝对不能轻易托付之。
直到此时,李鸿章三个字才进入曾国藩脑袋。可他还是有些犹豫,李鸿章毕竟系半路走进湘军老营的安徽人,非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嫡系人物,虽说他是自己十多年的门生。曾国藩有心想听听身边幕僚意见,以免不慎看走眼,贻误大事。
幕僚们都是聪明人,早知曾国藩在为救援上海人选犯难,主动上门,给他提供建议。先是陈鼐走进签押房,略带批评口吻道:“大帅眼光应该放开阔点,别只盯住湘军将领,也瞧瞧非湘籍人士。”曾国藩说:“你给我提提非湘籍人士看看?”
陈鼐不再拐弯,直言道:“少荃就是掌控上海和江苏不二人选。”曾国藩道:“你就这么看好少荃?”陈鼐道:“大帅是明眼人,可扳着指头数数,现有湘籍将领和幕僚里,谁像李少荃要文有文,要武有武,且肯任事,敢担当?”
“也许你没说错,少荃确实有这么优秀。”曾国藩笑望陈鼐,肯定他的话,却没说一定用李鸿章。陈鼐还要说什么,盛康走进来,道:“大帅就把上海交给李翰林吧。”曾国藩说:“理由何在?”盛康说:“上海华洋杂处,官商勾结,加之长毛环伺,虎视眈眈,随时会发起进攻,非精明灵活又能征善战的李少荃无法信任。”
曾国藩拈须而笑,还是没明确表态。
直到赵烈文一席话,才让曾国藩最后下定决心。赵烈文道:“救援上海,坐镇江苏,决不能用湘军老营之人,非他省人士不可。”
这说法新鲜,曾国藩一愣,道:“能静(赵烈文)莫不是对湘人有什么偏见吧?”赵烈文笑道:“大帅是湘人,烈文就是对湘人再有偏见,也不敢当您老人家面,直言不讳说出来呀。”曾国藩笑笑道:“此话倒也不假。”
说得曾国藩背膛一阵阵发凉,却不得不承认赵烈文所言不虚,也是自己必须面对的严峻考验。一时吱声不得,仰首望望天花板,暗暗哀叹一声。赵烈文明知曾国藩心里苦楚,却还要补充道:“湘军自创建以来,歼敌无数,功勋卓著,可十多年下来,已然老化,师老必暮,必疲,必腐,最后结局就是必败。”
话来得重,曾国藩无言以对。赵烈文又道:“既然败局难免,与其败在人手,还不如攻下金陵后,见好就收,以避大祸。只是捻匪未灭,洋人横行,国家不可没有劲旅支撑。劲旅何在?湘军无以为继,八旗与绿营靠不住,大帅正好趁救援上海之际,培植替手,发展新生力量,确保未来国家安全。”
这不是胡林翼临终前所寄遗函说过的道理吗?曾国藩早有此念,今被赵烈文道明,也就更加坚定了决心。他不出声道,是到该李鸿章出山担当大任的时候了,虽说他不是湖南人,可他有足够担当天下大任的品德和才智,又何必死盯湖南人,非湖南人不可呢?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只是湖南人的天下啊。
赵烈文一走,曾国藩随即叫过门外衙役,说:“马上把李鸿章给我叫来。”
此时李鸿章正在北门外训练淮勇,闻督府衙役说大帅有请,不禁怦然心动,不出声道,老师终于想起你这个学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