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四起,上海危殆,庞钟璐仍不忘巡抚位置,意在窝斗,李鸿章实在无话可说。庞钟璐继续道:“弟帮兄搬开薛焕,兄再助弟接任巡抚,咱俩军政联手,共同办好苏沪事情,岂不妙哉?否则就是赶走薛焕,来个更混账更可鄙的小人,对淮军亦无益处。”
庞钟璐一个人叨咕半天,不回应几句,显得没礼貌,李鸿章这才故意道:“鸿章怎么助蕴山兄接任巡抚呢?”庞钟璐道:“咱俩不讨论过,湘淮大军成为消灭长毛的主力,曾帅主持赣皖苏浙军政,苏沪人事他发句话,皇上敢不当回事?兄又是曾帅得意门生,给他提提钟璐名字,他自然会放在心上。何况兄率淮军进驻上海,也是他老人家主张,他自然希望兄在上海站稳脚跟,助其早日攻入金陵,拿下洪贼。”
让庞钟璐继任苏抚,就能办好苏沪事情,打死李鸿章都不敢相信。又不好直言,只得笑笑,不置可否。庞钟璐信誓旦旦道:“只要钟璐接篆苏抚,首务就是把江南团练拨给鸿帅,壮大淮军。尔后再寻机赶走曾秉忠和况文榜,让兄全盘接手绿营。绿营再没战斗力,给淮军打打援手,张张声势,总还信任。”
说半天,也就这几句还中听。庞钟璐名下好歹也有三万团勇,曾秉忠手上绿营也不少,两股人马加一起,毕竟不是个小数。当然兵贵精,不在多,可多有多的好,择用余地大。江南团勇和绿营再不济,总不乏英勇善战之士,挑选部分整编成军,稍加训练,即可投入战斗。李鸿章心有所动,说:“蕴山兄慷慨,鸿章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薛焕树大根深,苏沪有势,朝廷有人,怎么才参得倒他?”
庞钟璐几分神秘道:“何桂清藏匿于洋租界,逍遥法外达两年之久,影响恶劣,人神共愤,鸿帅可知是谁造成的么?”李鸿章笑道:“这在上海已非秘密,都知何桂清是薛焕弄进租界的,只是朝廷远隔千里,不明真相。”庞钟璐道:“何桂清总督两江后驻节常州,与洋人不熟,能躲进租界,非薛焕帮忙不可。薛焕经办洋务多年,与洋人走得近,才瞒着朝廷,买通洋人收留罪臣何桂清。如今朝野一片杀声,朝廷想让何桂清归案伏法,以息众怒,还得低声下气跟洋人交涉,接受苛刻条件,不止麻烦,还掉国格。趁此节骨眼上,将何桂清避逃租界内幕捅出去,还能有薛焕好果子吃?”
看来庞钟璐眼盯薛焕,已非一天两天。照理何薛同属祁隽藻和翁心存团伙,作为翁家常熟老乡与同党,庞钟璐该维护何薛二人,想不到为巡抚位置,竟背后搜集起薛焕隐私来。世间险恶唯人心,李鸿章难免暗叹。庞钟璐又道:“再说薛焕无视苏沪军情,压住淮军粮饷不发放,贻误大好战机,也难辞其咎。先私匿何贼于租界,继卡扣军需于阵前,两条加一起,奏报皇上,薛焕想逃过此劫,恐怕有些难。就是恭亲王位高权重,有心保护薛焕,要留他于巡抚位置上,想必也爱莫能助,使不上劲儿。”
说得李鸿章心情微妙起来。赶薛焕下位,属己所愿,可大敌当前,务必同仇敌忾,内部先互捅刀子,实在太没意思。又不好阻拦庞钟璐,只道:“蕴山兄听便吧,各营营官已至帐外,鸿章得赶紧调度兵将,对抗长毛。”
庞钟璐这才出帐离去。回到团练大营,亲兵早已下达集结命令,无奈团勇们一贯自由涣散漫,半天没凑齐。庞钟璐干脆躲入帅帐,着手起草劾折。刚开个头,又觉哪里不对,放下手中笔。借何桂清弹劾薛焕,激怒祁隽藻等老臣,以后自己还怎么在官场混?还有恭亲王奕?,一向维护薛何二人,得罪他也非明智之举。
却也难不倒庞钟璐。他曾在朝中行走十多年,结识不少人,包括宫中大小太监。慈安慈禧两宫听政不久,对奕?及咸丰老臣多有防备,老想直接掌控地方人事,树立雌威,何不通过大太监安德海,把上海详情传入慈禧耳里?慈禧发句话,拿掉薛焕,自己既不会得罪祁翁旧党,又有苏抚可做,岂不两全其美?庞钟璐重又拿过笔,开始给安德海写信。信写就,再密封好,交快使传出,才整理戎装,召集团勇,向上海西南开发。
且说庞钟璐离开淮军大营后,李鸿章即召各营官进帐听训。虽说久经沙场,身历百战,毕竟头次以主帅身份调兵遣将,又系淮军入沪首仗,李鸿章略觉紧张,又几分兴奋。成败就看此仗,打退太平军,就可立足上海,逐渐壮大淮军,建大功,立大业,否则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逃回合肥,老死乡间。
容不得多想,李鸿章稳住自己,慢慢镇定下来。想得好,不如干得好,况且此时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望着昂然挺立跃跃欲试的营官们,李鸿章信心倍增,大声道:“兄弟们多年前就力劝本帅创组淮军,建立勋功。经各位努力,又有我老师玉成,如今淮军赫然成军,集结于上海前沿阵地,将与长毛正面作战,是进是退,是成是败,就看在座各位表现。你们有没有决心和胆量,打退长毛,树立淮军威风?”
十几位营官一齐高举有力的拳头,吼声雷动,震得帐顶瑟瑟颤抖:“咱们有决心,有胆量,也有能力,消灭长毛,壮我声威!”
李鸿章非常满意,也不废话,开始具体部署:“此次淮军任务主要是坚守上海西北方向阵地,打乱两万长毛进攻步骤,再回援常胜军,围攻中路长毛。主战场就在虹桥一带,程学启率开字营及洋枪队,郭松林率松字营,于虹桥正西三里处扎营;张遇春率春字营,滕嗣林、滕嗣武率林字营,于虹桥正西一里处扎营;李鹤章率鹤字营,李昭庆率昭字营,于虹桥西北三里处扎营。以上各营任务主要保虹桥不失。张树声率树字营,刘铭传率铭字营,于虹桥西北十里处扎营,其意在堵截昆山和太仓增援长毛。潘鼎新率鼎字营,吴长庆率庆字营,于虹桥西南扎营,保卫青浦,策应虹桥各营及南援常胜军。以上数营先期出发,尽快布防到位,其余各营包括亲兵营随后跟进,共同挫败西北长毛进犯。”
部署毕,各营官陆续出帐,向操场方向走去。淮勇们已饱食一顿,集合在操场上,一个个精神抖擞,斗志昂扬。营官们给各营兵勇交代完任务,李鸿章也出现在操场上,阔步迈向点将台,面对台下黑压压的淮勇,开始做战前动员。
不讲空话套话,不讲大道理,只粗着嗓门,讲述发生在淮军身上的事情:“兄弟们还记得初抵黄浦江边时的情形吧?见咱们衣衫褴褛,装备简陋,上海市民大失所望,说咱们不是来打仗的,是来要饭的。常胜军统领华尔,绿营提督曾秉忠,团练大臣庞钟璐更是不以为然,公然叫咱们叫花子兵。最可气的是巡抚薛焕、布政使吴煦和苏松粮道杨坊也狗眼看人低,卡着咱们粮饷不予拨付,直到时下长毛进逼上海,本帅拒不参加军事会议,才不得不支拨部分下来,真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本帅当众道出个中情由,不是说人长短,是想激励兄弟们,为自己争口气,为淮军争份光,虹桥之战显显身手,打个大胜仗,让小视咱们的上海人和官商各界,睁大眼睛瞧瞧,咱们到底是支什么军队。否则还真只能做叫花子,讨米回安徽。现本帅问你们,有没有骨气和志气,打出斗志,打出气势,打出淮军英雄本色和赫赫威风!”
没人愿意做叫花子,李鸿章话声甫落,台下群情激昂,近万淮勇们一齐举起手中参差不齐的武器,吼声如雷:“打出斗志,打出气势,打出本色和威风!”
李鸿章要的就是这股士气,又鼓励两句,宣布出征!同时转身抓过鼓槌,挥动长长双臂,大力擂响战鼓,为勇士们提气壮行。
战鼓声中,淮勇们依序出发,踏着整齐步伐,向西北方向昂然挺进。
依事先部署,各营抵达虹桥一带后,迅速驻防到位。李鸿章也率亲兵营随后赶到,就近扎下帅帐。又趁长毛兵锋未至,由亲兵护卫,飞驰前线,实地考察。翻越一道林幽树密的丘岗,远远望见一湾水塘,岸柳如烟,清波**漾。下岗到得水边,只见塘曲狭窄处,水光潋滟,一桥横卧,恍若虹影。看来虹桥并非徒具虚名,确有其桥。
来到桥上,扫视四面,连营座座,井然有序,淮勇们正在营前筑垒挖沟,干得起劲。李鸿章拿出随身所携苏松府图,查找各营方位,再做现场比对,感觉布防合理得当,太平军想突破防线,越过虹桥,殊非易事。让人不放心的是淮军兵源复杂,一部分出自湘军老营,作战经验丰富;一部分来自皖境民团,也与太平军较量过;另一部分刚招募入营,初次上阵。也就是说战斗力参差不齐,能否顶住数倍于己的虎狼敌军,并无绝对把握。幸而各营都在安庆做过集训,到沪后又日夜训练,总体不会太差劲。尤其士气旺盛,斗志昂然,加之部署有序,调度巧妙,可说胜算也不小。
天色向晚,各处营垒渐渐隐入苍茫夜幕。帅帐周围静下来,唯有夜风如缕,绕帐不去,发出似有似无的窸窣声。李鸿章进入帐内,点上灯,翻看随身古书。却看不进去,放下书,拿过苏松分府图查阅起来,万一哪里布置不妥,还可调整。觉得百无一疏,才吹熄灯,和衣躺下。眼望黑暗中的帐顶,耳朵却捕捉着外面动静,生怕睡得太死,敌人打过来都不知晓。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忽听炮声炸响,李鸿章兀地惊醒过来,抓过枕边佩剑,一跃而起,冲出帐外。值班亲兵过来护住主帅,仿佛敌人已到跟前似的。
其实炮声来得远,起码在五六里开外,属开字营和松字营所处位置。原来太平军正架炮猛轰,然后一边放枪,一边冲击淮军营。冲入营里,发现空无一兵,正在纳闷,营外枪声大作,何安泰率洋枪队赶到。太平军慌乱迎敌,无奈弹药已打得差不多,只能扔掉火枪,去掏身上砍刀。刀没上手,已被子弹击中,纷纷倒地。避开洋枪队逃出营外的,被开字营拦住,一顿猛砍,只得抱头鼠窜。窜没多远,再遇松字营,稍作抵抗,留下无数尸体,仓皇脱逃。
太平军第一拨进攻就这样被打退。可他们不罢休,天亮后又纠合一处,气势汹汹杀回来。程学启和郭松林早有准备,先避开敌军锋芒,率勇迂回至侧翼,看准其薄弱之处给予痛击。太平军阵脚被打乱,顾此失彼,只好甩开开字营和松字营,死命冲出洋枪队射程,朝虹桥方向涌过来,直取桥东帅帐。
桥东无兵无卒,敌军一旦过桥,必然畅行无阻,直逼上海。李鸿章抓过帅旗,跳上马背,风驰电掣般冲下短岗,驰向桥头。马蹄未及收住,人已下马,高举旗杆,大声喊道:“兄弟们给我杀,狠狠地杀,本帅在此,要活咱们一起活,要死咱们一起死!”
见主帅现身,淮勇们信心倍增,越战越勇,一次次杀退敌军,直杀得桥上尸体层叠,桥下浮尸如(左鱼右印),清幽水塘成为殷红染缸。却不知哪来那么多敌兵,杀死一批,又冒出一批,潮水般涌过来,大有将淮勇吞没之势。淮勇死伤惨重,人数越来越少,渐渐抵挡不住,只得往桥上退却。李鸿章就站在桥头,手扶帅旗,虎着一张脸,剑指撤过来的淮勇,大声道:“谁敢过来,先看我手中利剑同不同意。”
淮勇们见状,不敢过桥,冒死返回桥西,再次冲入敌阵。厮杀越发惨烈,连张遇春也被后退的淮勇挤上虹桥,往桥东溃逃。李鸿章提剑上前,抓住张遇春后领,扬剑就劈。劈到一半,又停下,对着退到桥上来的将士,厉声吼道:“本帅宝剑不是对付逃兵的,是用来指挥将士杀敌的,拿你们的刀来,我好砍下张遇春这颗不中用的脑袋,血祭帅旗。”
淮勇们咂咂舌头,只好再次麻胆掉过头,朝追到桥头的敌军扑去。张遇春也从李鸿章手里挣脱,重新杀回桥西。正值何安泰洋枪队赶到敌军背后,一阵扫射,开松二营又冲上前,轮番猛杀猛吹,太平军腹背受敌,死的死,伤的伤,没死没伤的,拔腿就撤,一哄而散。又被正朝帅旗奔过来的鼎字营和庆字营截住,一顿乱砍,太平军丢下无数尸体,落荒而逃。
前后两次交锋,西北路太平军死伤过半,剩下不到一万人。稍稍休整,准备再次攻击虹桥,却得到消息,淮军铭字营和树字营正强攻昆山和太仓。这是太平军老巢,落入淮军之手,便失去后路,也就不敢恋战,掉头回防。虹桥之围解除,李鸿章留春林鹤昭诸营坚守阵地,率左右亲兵营及开松鼎庆数营南进,支援华尔常胜军和曾秉忠绿营。
华曾两军面对的是谭绍光两万中军,数轮拉锯战下来,减员惨重,只好丢下无数死尸和伤员,往城里方向撤离。撤到城下,城门紧闭,苍蝇都飞不进去,已无处可撤。华尔挥舞手枪,对着城头抚标守军哇啦哇啦大叫:“长毛打过来啦,快给老子开门!”
抚标头领冯日坤就站在墙头,居高临下道:“打开城门,长毛冲过来怎么办?”华尔吼道:“你们给我出城迎战!”冯日坤道:“迎战长毛是常胜军与绿营任务,抚标营得遵薛抚命令固守城门。”曾秉忠正好逃至,大骂道:“日你妈的冯日坤,你不就是薛焕脚下一条狗吗?把你主子叫出来,要他迎敌!”冯日坤笑道:“咱是薛抚的狗又如何?你想做他狗还没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