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章笑骂道:“真没出息!王公大臣也是嘴在下,鼻在上,眼睛成对,耳朵成双,有啥稀奇的?就当他们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红菱笑道:“五爷真会开玩笑。他们都是皇帝老爷面前的红人,还没见过世面?”李凤章说:“他们见过皇帝老爷,没见得听过原汁原味的昆曲,你弹唱得是好是差,也弄不明白,还不如昆山乡巴佬识好歹。”
听李凤章这么说,红菱胆子就壮了不少。李凤章又道:“你当然也不能敷衍了事,得把手段拿出来。凭你的功夫,姿势一摆,琴弦一拨,曲词一唱,王爷定会闻听仙乐般,开心得不得了。王爷一开心,说不定把你领回王府,让你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满汉全席,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红菱撅着嘴巴道:“我不去王府,还回苏州,陪老夫人。老夫人视我为亲孙女,怜我爱我,我要侍奉她老人家一辈子。”李凤章说:“傻丫头,凭你这么漂亮聪明,乖巧伶俐,到哪里没人怜你爱你?”
吩咐完红菱,李凤章跑到会馆门口,迎候客人。陈廷经官最小,才是四品御史,自然先到。李凤章却当他是一品大员,递上笑脸,弯着深腰,口里道:“御史大人看得起,亲临会馆,凤章荣幸之至,先代家兄谢过您老人家!”
陈廷经打量一番李凤章,说:“你就是李家老五?前天你上寒舍递帖子,老夫没在,家丁不知轻重,也没留你少坐待茶,抱歉抱歉!你与少荃还蛮挂相,一看就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少荃在京时,没少与他接触,他总是眼睛上翻,趾高气扬,腰子好像没你这么柔软。”
李凤章依然笑脸嘻嘻,说:“京官要上朝,皇上高居金銮殿上,眼睛不往上翻,哪看得到皇上?凤章一个生意人,满心想发财,腰子不软点,头不低点,怎么拣得到地上的银子?”
“有意思,有意思!”陈廷经笑着拍拍李凤章后背,昂首走进会馆。
将陈廷经请入餐室,李凤章又跑到馆门口,正好薛焕赶到。虽说薛焕贵为总理衙门大臣,官居从一品,却仅为一榜举人,看去比出身高品稚低的陈廷经还随和,说:“少荃兄太客气,还专门托你做弟弟的赴京请客。本来老夫事情多,没空出门应酬,想起快两年没见少荃,怪想念的,来看看你,见弟如见兄,以解思念之渴。”
当初李鸿章征发上海,雀巢鸩占,夺走江苏巡抚和通商大臣位置,薛焕衔恨北上,想着一辈子都不会理睬这个死对头。后李鸿章努力修复关系,加之洋务方面颇有共识,两人尽释前嫌,握手言和。薛焕也知要想强军富国,非改变兵制,效法西学西器不可,前不久接到李鸿章信函,深有同感,想着适当时机,给皇上和两宫太后奏上一本。李凤章代李鸿章请客,奕?和陈廷经会参加,他也就毫不犹豫,按时赶了过来。
安顿好薛焕,李凤章再次返身跑出会馆,恭迎奕?。大轿还没着地,他便颠到轿旁,打起帘子,客气着将奕?请出来。贵为亲王,奕?在百官面前,往往严肃有余,亲和不足,人见人怵。李凤章毕竟是商人,又系李鸿章亲弟弟,奕?用不着端架子,显得亲切和蔼,说:“少荃也是的,让五弟大老远跑过来请客,多辛苦!”
李凤章也自知不是官场中人,在王公大臣面前不必缩手缩脚,话也说得调皮:“二哥常说,普天之下,皇上是第一大官,王爷是第二大官。凤章不学无术,没法做官为臣,荣登天子堂,不敢徒生妄念,拜见天下第一大官,只想着有缘得识第二大官,此生足矣。有想法不行,还得有做法,就缠着二哥,要他帮这个忙。二哥不便拒绝,让我入京,以他名义请王爷吃个饭,也许王爷看他面子,会出席饭局,让凤章满足平生夙愿。”
奕?哈哈大笑,说:“你想见天下第二大官,只需到王府候着,我进出府门时,总能碰得见,何必破费请客,与银子过不去呢?”
笑着走进餐室,薛焕和陈廷经两位赶紧起身,礼迎奕?。奕?抱拳还礼,脸上肌肉却僵着,像换了张面皮。不过毕竟属私人场合,不好过于冷漠,又用力笑笑,嘱两人快坐。待肉菜上桌,酒水下肚,气氛渐浓,彼此越发亲热,再无距离感。
原来这三人有个共同点,就是热衷洋务。薛焕还是总理衙门大臣,系奕?垂直下属,双方关系一直不错。陈廷经为监察御史,清名卓著,亦为奕?所欣赏。这也是李鸿章授意李凤章,将三位请到一起的原因。合肥乡下,人与人合不来,互不搭理,会说吃草不共草坪。人畜不同种,相处之道却近似。两头牛斗红眼,再跑到同一个草坪里,肯定会继续打斗,绝对顾不上吃草。人之人之间有隔阂,坐到一起,谈不到一起,桌上口味再好,也大倒胃口,甚于受刑。非得互相看着顺眼,才会心情舒畅,精神大振,胃口大开。
酒过三巡,烛经数跋,喝酒速度放缓,话兴渐浓,东一句西一句聊起来。陈廷经问李凤章道:“稚荃常年在江南各处跑动,见识的人事多,湘军打下金陵时,天王府怎么起的火,天国圣库到底有多少财宝,你该有所风闻吧?”
这可是个敏感话题,李凤章不敢胡言乱语,笑笑道:“湘军攻克金陵时,凤章正在安徽芜湖城里选地造房,不得而知。”陈廷经转而问薛焕道:“薛大人久在苏沪为官,同僚和友朋多,总有些天国圣库内情会传到您耳里。”
薛焕也不想触及此事,答非所问道:“御史大人是不是想参曾国荃一本?听说立下金陵首功后,曾国荃担心遭人嫉妒,匆匆撤掉两万湘军,将其他裁撤任务扔给其兄,迫不及待回湘乡躲了起来,御史大人想参,只怕也够不着了。”
天国圣库话题曾热及一时,朝廷密令驻扎扬州的富明阿明查暗访,一直没查访出什么名堂,奕?也不愿议论曾氏兄弟,顺着薛焕口风,问李凤章道:“听说你家老三和老六打仗打疲了,也卸甲归田,回了合肥乡下?”
李凤章也不隐瞒,实话道:“禀王爷,我家三哥六弟久经沙场,满身刀伤枪创,早想回家息养,只因长毛未灭,不敢顾身舍国,一直坚持到苏南完全光复,才弃戈返乡。这也是二哥想法,江南十多年战乱,山河破碎,田土荒芜,战后招垦不易,让兄弟们拿出平时积蓄,交到老三和老六手上,趁回合肥养伤之际,带头购买田土,置备耕牛、农具和种粮,租给无田无土佃农耕种,以此提升流民信心,早日返归故土,重建家园。国家已百孔千疮,再也耽搁不起,须尽快恢复元气,重新崛起。”
奕?边听边点头,说:“少荃做得对,你们李家兄弟做得对。作战得有人肯上战场流血献身,战后重建也得有人肯下田入地,出力出汗。我看过少荃减赋招垦奏折,朝廷已批复下去,尽可照此执行,估计渐渐会见成效。”
直至酒兴阑珊,李凤章打起帘子,将三位请到隔壁茶室,喝茶醒酒。茶杯刚上手,李凤章就在墙上敲几下,红菱抱了琵琶,飘然而至,大大方方坐到客人面前。李凤章开口道:“听说各位大人喜欢听京剧,京剧前身昆曲和黄梅戏,只怕听得不多。红菱年纪不大,却是昆山本土正宗昆曲传人,今晚让她弹唱一支原汁原味的昆曲,也许几位大人能够喜欢。”
奕?闻声,斜着醉眼一瞧,只见红菱头梳乌油溜光的大松辫,身着藕粉色香云纱衫,外罩宝蓝韦陀银线马甲,脚蹬回文嵌花绿皮靴,显出几分贵气。尤其琵琶后面半遮半掩的水灵灵的明眸,更是顾盼生媚,风情万种。
但见红菱正正纤细腰身,将琵琶稍抱紧点,再伸出尖指,在弦上轻轻一拨。拨得几位心上一颤,仿佛被松尖撩了一下似的。接着红菱开始从容弹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云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此乃《牡丹亭·皂罗袍》里的唱段,是红菱拿手好戏。典型的水磨调,就如水磨糥米做出来的年糕,细腻软糥,香浓甜美。又如粘柔的蜘蛛网,网住各位意念,半日回不过神来。
继尔红菱又连续弹唱两曲,几位听得如醉如痴,不知到底是酒醉人,还是昆曲醉人。反正已醉得手脚麻木,全身发软,想鼓掌赞美几句,手臂仿佛失去筋骨,抬不起来,舌头似乎失去知觉,送不出连续的话音。
红菱见好就收,在李凤章示意下,抱着琵琶,起身出了茶室。三位寂然无语,良久才回过神来,笑骂李凤章道:“稚荃从哪儿带来的琵琶女,几曲下来,咱们魂魄都被摄走了,挪步回家的力气都已失去,明天没法上朝,皇上拿你是问。”
李凤章笑道:“你们魂魄是红菱摄走的,要她再弹几曲,把你们魂魄收回来就是。”
“时间不早了,别让红菱弹唱了,要弹唱,下次吧。”奕?说着,站起身来。三人贴着屁股送他出门,来到大轿旁。李凤章伸手打起帘子,请奕?入轿,顺便将两万两银票塞到他手上。又招过黑暗里的红菱,推到奕?面前,说:“亲王喜欢听昆曲,就让红菱到王府上去唱几天吧,我办完事,离京时再接她同走。”
没等奕?答话,李凤章就将红菱推入轿内,放下帘子,嘱咐轿夫起轿。
待奕?大轿渐渐融入夜色,消失于街角,李凤章才回过头,不容分说,给薛焕和陈廷经也各塞一张万两银票,把两人送走。至于红菱,已入王府,算是大功告成,自然不会带她离京。翌日早上,李凤章便乘车离京,原路南下,回苏州给二哥复命去了。
两宫太后看过奏折和附函,召见奕?,说:“朝廷要裁军,你与李鸿章大谈强军富国,是不是想停止裁军?”奕?说:“裁军不仅不能停,还要加大力度,尽快裁掉老疲之旅,留下精锐之师,配以洋枪洋炮,施以洋兵操练方法,有效提升战力。”慈禧问:“又哪些该裁,哪些该留?”奕?道:“绿营大部和湘楚两军必裁,淮军裁半留半,用以巩固国防。”
慈禧想想说:“江南大战证明,绿营已今非昔比,留着徒耗粮饷,不如裁掉,节省开支,派作他用。但毕竟是朝廷军队,总得留下一部分,对汉军形成牵制,也可给僧格林沁补充兵源,尽快消灭捻军。湘军倒也好办,曾氏兄弟已着手裁撤,据说已遣散两万多,明年上春可以裁完。至于淮楚两军,留淮裁楚,或留楚裁淮,确实不好拿捏。”
慈安接话道:“原定留楚裁淮方案,还是不宜更改。楚军出自湖南,却是左宗棠新募兵勇,与曾氏湘军毕竟不同,不会受曾氏控制。曾左闹翻,也不可能联手对抗朝廷。淮军虽出自安徽,毕竟湘淮同源,曾李又有师承关系,留淮与留湘,区别不大。”
奕?道:“东太后所言极是。微臣担心的是,左宗棠出自曾幕,没曾国藩扶持,哪来他的今天?可他纠住天国幼王出逃金陵一事,大做文章,公然诋毁曾国藩,有些不合情理。是不是两人串通好,故意制造假象,演戏给朝廷看?”
两位太后一惊。曾左都是人精,聪明绝顶,谁知他们要搞啥名堂?
“倒是李鸿章这人,有啥说啥,没曾左两人那么多弯弯肠子。”奕?又道,“再说淮军练兵方法和武器装备,已实现西洋化,兵制改革容易得多。李鸿章又在上海和苏州办了好几个兵工厂,也为兵制改革打下了坚实基础。”慈禧问道:“除办兵工厂,李鸿章还在江南干了些什么?”奕?道:“正在推行减赋招垦办法,以期尽快恢复苏省生产。十多年战乱,江南死伤严重,招垦比招魂难,李鸿章迎难而上,连李秀成做法都用上了,据说颇有成效。李家三弟和六弟也放下枪炮,离营回了合肥,购田买地,恢复生产,号召流民早日回归故土。”
两个亲弟弟都舍弃兵权,乖乖回了老家,看来李鸿章除强军富国,确无其他企图。两宫太后也就铁了心,决定裁撤湘楚两军,留下一半淮军及部分八旗绿营。为慎重起见,也不忙着下旨,先听听大臣意见,看看有何反响。
奕?出殿后,先上军机处打一转,来到总理衙门,将两位太后想法透露给薛焕。薛焕又传达给陈廷经,两人将早写好的奏折呈入宫中,意思也是彻裁湘楚两军,留下部分淮军和绿营精锐。理由跟奕?所陈没太大区别,只是措词不同而已。
见到圣旨,李鸿章马上做出反应,打算将淮军半数三万多人,分两次给予裁撤,争取来年年底完成任务。理由充分,欠饷和遣资不易筹措,集中一次裁不了。其实李鸿章是在念拖字诀,不愿撤掉淮军半数人马。冥冥中他总觉得,淮军还会重回战场,再展雄风。一年多前,僧格林沁率蒙古骑兵南下,席卷皖北,捻军大盟主张乐行战死,余部一哄而散,流落各地。至金陵城破,天国灭亡,各地太平军残部无以归附,纷纷投奔捻军阵营,捻军一下子又壮大起来。新兴捻军三大首领赖文光、任化邦、张宗禹重新会盟,准备易步为骑,与朝廷长期周旋。僧格林沁有勇无谋,能否斗得过智勇双全的捻军三巨头,恐怕不好说。换言之,灭捻大任还会落到淮军头上,淮军若裁掉一半,日后如何担当大任?
可目前还得遵照朝廷意思,报送裁军计划。计划递上去后,李鸿章并没闲着,与曾国藩联名上奏,请求恢复江南乡试。又保举丁日昌出任苏松太道,坐镇上海,以两个洋炮局为基础,扩大洋器制造规模。
朝廷答复陆续下达。丁日昌离开苏州,赴任上海。江南乡试在金陵开考,李鸿章挂名监临,不用参与考务,只管操持淮军裁撤事宜。说是裁军,其实所裁一万多人马,都是从湘军阵营里陆续移交过来的,没几个安徽人。至来年春裁毕,李鸿章立即收手,留住六万淮军,再不提裁撤二字,却督促刘铭传等将领,加强训练,时刻准备北击捻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