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李鸿章望眼毕德格,笑笑道:“毕将军也是美国人,老夫可没鄙薄您的意思喔,相反还得感谢您,这几年为我念了两百多本欧美书籍,不然我也弄不明白,比起中国来,欧美到底是文明还是野蛮。”毕德格也笑道:“敝人正是倾慕中国文化,敬仰相国大德,才投身北洋衙署,为您服务,濡染您高风亮节和人品文华。”
李鸿章打声哈哈,说:“毕将军过誉。闲话少叙,还是说说脱利古吧。”马建忠说:“脱利古主张殖民亚非,源于强烈的民族自信,自以为法国文化不仅优于亚非,也优于欧美其他国家。”毕德格说:“正因如此,脱利古走到哪里,都喜欢炫耀法国宗教、哲学、科学和文艺。尤其是法国文学,不少优秀作品张口就来,可大段大段背诵。”李鸿章问:“脱利古最喜欢哪些作家作品?”毕德格说:“与相国一样,脱利古也喜欢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
“太好啦,见了脱利古,咱要好好与他探讨探讨唐泰斯,老夫太喜欢这个伯爵先生了。”李鸿章乐道,“毕将军快快给我念《基督山伯爵》。”
李鸿章要听书,邵友濂不便碍眼,告退出门,找到盛宣怀与郑观应,说:“友濂已与相国说过咱们意思。”郑观应忙问道:“相国怎么表态?”邵友濂说:“自然不便明确表态,只能默许。”盛宣怀道:“只要相国默许,咱们就可动手。要想置胡雪岩于死地,必须叉住他的七寸。”郑观应说:“胡雪岩投入巨资,囤积大量生丝,这便是他的七寸。”
盛宣怀颇受触动,沉吟道:“胡雪岩坐等生丝涨价,抛售大赚,咱们也购进足额生丝,再低价售出,致使市场饱和,堵死胡雪岩销路。”邵友濂说:“采购生丝得花大钱,银子从何而来?”盛宣怀抿嘴笑道:“邵道掌管苏松太三地赋税,又有制造局在握,还愁没银子?”
“国家赋税有限,入不敷出,寅吃卯粮,哪有钱采购生丝?就是有钱,支取手续繁复,也不是想动就动得了的。”邵友濂拉着脸道,“至于制造局,各地船炮购置款迟迟收不上来,还得找相国想法子,更无银两可支。”盛宣怀故意道:“邵道真会叫穷。照你如此说,莫非只好放过胡雪岩?”郑观应说:“放过胡雪岩,咱们怎么在上海混?”盛宣怀道:“想在上海混容易,只要邵道肯拿钱。”邵友濂说:“我若拿得出,还用你们逼么?”盛宣怀说:“邵道肯定拿得出。拿不出千万百万,七八十万两银子,易如反掌。”
原来盛宣怀惦记着胡雪岩那八十万两协饷。邵友濂道:“八十万协饷给你买生丝,胡雪岩那里怎么交代?”郑观应道:“若能置胡雪岩于死地,他还怎么朝你要协饷?据观应了解,协饷解缴时间快到,邵道该筹得差不多了吧?”邵友濂实话道:“汇丰银行处罚条款很重,协饷须提前凑齐,不然胡雪岩肯轻饶上海道?”盛宣怀道:“有邵道八十万两协饷,轮船与织布两局再凑四十万两,一共一百二十万两,就可收购足够生丝,铺满江南市场,到时胡雪岩仓库里存货售不出去,变不了现,资金链条断裂,咱再抛出连环套,锁住胡雪岩脖子。”
两位胃口被吊起来,齐声道:“杏荪兄的连环套是啥样,可先拿出来瞧瞧么?”盛宣怀故作高深道:“暂时保密,到时再见家伙。”
计议已定,三人开始悄悄行动。郑观应带领得力干将,四面出手,前后不到十天,各地生丝便被收购一空。盛宣怀再联系洋行买办及生丝经营大户,将生丝低价倾销出去。邵友濂也没闲着,正在应付讨要协饷的阜康银号总管高达,假意答应,到时一定拨付。
三人动作诡秘,胡雪岩毫无察觉,见抛售生丝时机在即,忙让手下人做好出货准备,坐等客户上门。却万万想不到,竟然无人问津。主动联系客户,都说已进够生丝,只能等待来年再说。大量生丝积压在库,一两银子都兑不回来,胡雪岩手头资金日见紧张,苦不堪言。
事情还没完,汇丰银行又来人,催收协饷。胡雪岩叫过总管高达,说:“八十万两协饷解缴期已至,找过邵友濂没有?”高达说:“前几天还跑了趟上海道,邵友濂要我放心,到时一定拨付。”胡雪岩说:“后天是最后期限,明天你再去上海道,把解款手续给办下来。”
第二天高达跑到上海道衙,还没张嘴,邵友濂先道:“高总管来得好,本道正要找你呢。”高达说:“莫不是邵道已签好协饷手续,就等我来解款?”邵友濂一脸为难道:“事情突然有变,协饷之事恐怕得宽限宽限些几日。”
几天前说好到时一定拨付,哪有变卦比变天还快的?高达又急又愁,无奈人家是苏松太三地最高长官,又握着你的协饷,得罪不起,只有赔笑脸道:“汇丰银行的人就坐在阜康银号,追着胡老板催缴协饷,邵道不解给我,我怎么回去向胡老板交代?”邵友濂道:“藩库里有钱,还能不解给你?几天前款子已凑齐,我才敢当面答应你。谁知西南局势趋紧,朝廷下旨各地,紧急筹措军饷,本道抗旨不得,只有照办,如今藩库已空空如也。”
西南中法两军对峙,高达并非一无所闻,没法辩驳,只得说:“邵道要宽限多久?”邵友濂说:“起码一个月。”高达惊呼道:“一个月?哪能这么久!”邵友濂说:“八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又不是八十万两石头,一时哪凑得齐?”高达脑袋直晃道:“一个月胡老板肯定不会答应,就是十天,还得问问他。”邵友濂说:“至少二十天,否则本道无法保证筹足协饷。”
又不可能逼迫邵友濂,高达只有赶回阜康银号,报告胡雪岩。胡雪岩想想说:“二十天就二十天,阜康银号先垫付八十万两打发汇丰银行,到时再盯紧邵友濂,谅他也不敢耍赖。”
翌日高达就遵照胡雪岩意思,从阜康银号挤出八十万两银子,陆续出库,解往汇丰银行。盛宣怀探知实情,趁阜康银号库房空虚之际,扇动各客房,上门提款挤兑。都是些大客户,少则几千两,多则数万两,阜康银号一下子吃紧起来。
盛宣怀还没放手,又安排人到处放风,说胡雪岩囤积大量生丝,血本无归,只好挪用阜康银号存银,拆衣补裤。且欠汇丰银行八十万两协饷,汇丰银行讨要不到,打算租借洋兵,上门武力追逼。此风一放,气氛变得怪异起来。虽说胡雪岩财大气粗,毕竟积压生丝,亏欠汇丰银行协饷,皆属不争事实,大小客户心生恐惧,纷纷前往阜康银号,提取存款。
一切都是转瞬之间发生的,胡雪岩毫无防备,八十万两协饷出完库后,便上船往杭州赶,想着从阜康总部调剂款项,弥补上海窟窿,同时设法拓展市场,为库存生丝寻找出路。不料抵达杭州,离船上岸,刚刚迈进总部,就有电报追过来,说上海客户已里三层外三层,将阜康银号围个水泄不通,请他赶紧回去了难。
胡雪岩不禁大惊失色,来不及歇歇脚,掉头跑回江边,登船离杭,往上海急赶。
上海阜康银号人山人海,地皮快踩陷时,丁香花园里却惠风和畅,草绿花香。园里来了一个重要客人,正与李鸿章促膝笑谈。客人不是别人,乃新任驻华法国公使脱利古。脱利古是从日本赶过来的,上岸至法国驻沪领事馆稍事停留,便乘车赶往丁香花园,来会大名鼎鼎的李鸿章。他的使命很明确,就是迫使中国承认法国殖民越南的合法性,任由法军消灭黑旗军,吞并北圻。李鸿章知道来者不善,见面坐定,没等脱利古开腔,便笑道:“听说脱使博览群书,学养深厚,精通文史哲诸般学问?”
马建忠随即翻译给脱利古。本来脱利古已打好腹稿,准备拿世界大势开导李鸿章,再用万国公法驳斥中越传统宗藩,阐明法国殖民越南,进而开辟中国西南贸易,利法利越也利华。不想李鸿章却旁逸斜出,要跟你谈什么文史哲。又不好驳主人面子,只得谦虚道:“本使读书不多,才疏学浅,谈不上精通文史哲,只不过对敝国文化略知一二。”
听完马建忠翻译,李鸿章微微一笑,道:“法国文化博大精深,别说科学、宗教、政治、哲学和艺术,只说文学方面,便大师辈出,不胜枚举,诸如伏尔泰、狄德罗、卢梭、雨果、司汤达、巴尔扎克、福楼拜、大仲马,一个个大名鼎鼎,尽人皆晓。”
脱利古很是吃惊。在他心里,中国士人只知孔孟程朱,对欧美文化不屑一顾,也一无所闻,想不到面前这个六十老头,张口就是一大串法国文学家名字。一时好感顿生,暂时搁下来见李鸿章的意图,顺话道:“总督大人知道这么多文学家,读过他们著作没有?”李鸿章说:“读过一些,比如《哲学通信》《忏悔录》《人间喜剧》之类。”
脱利古更觉诧异,说:“本使孤陋寡闻,没见过法国文学家的中文译著,莫非李总督精通法文?可否说几句法语给我听听?”李鸿章大笑道:“莫非不精通法文,就不可以读法文书?”脱利古道:“李总督是怎么读的法文书?”李鸿章故作高深道:“天机不可泄漏也。”
也许为了跟你交流,人家提前记熟几位文学家名字,故意在你面前显摆,实际上根本没接触过作品。脱利古寻思着,有意试探李鸿章深浅,说:“刚才李总督说到大仲马,想必知道其代表作《基督山伯爵》吧?”李鸿章说:“粗略读过。”脱利古说:“多年前本使也看过《基督山伯爵》,无奈时间一久,已然淡忘,李总督可否告我书里人物和故事?”
“脱使有意考本督吧?”李鸿章从容道,“本督年事已高,记性不太好,其他法国作家作品印象渐渐模糊,偏偏《基督山伯爵》记忆犹新,脱使说怪也不怪?”脱利古说:“是不是《基督山伯爵》故事吸引人,过目难忘?”李鸿章说:“故事吸引人也是原因,主要还是故事主人公唐泰斯与本督系一家人,自家人的事不易忘却。”
马建忠留学英法数年,对法国文学多有涉猎,也知唐泰斯是《基督山伯爵》主人公。可这明明是文学虚构人物,并非现实存在,跟您李相国又怎么扯得到一起去呢?马建忠一头雾水,不知该不该翻译给脱利古。
见马建忠傻在那里,李鸿章催促道:“怎不出声?”马建忠说:“相国你搞没搞错,唐泰斯可非真人,您怎么与他是一家人?”李鸿章说:“先翻译给脱使,我自有说法。”
马建忠只得照办。脱利古觉得新鲜,道:“还有此事?愿闻其详。”李鸿章笑道:“唐泰斯是伯爵,本督也因军功受封一等伯,这该是不争事实吧?”脱利古说:“就算李总督与唐泰斯都是伯爵,也不能说明你俩是一家人啊。”李鸿章说:“脱使可知,咱中国有个唐朝,唐朝皇帝姓李,史称李王朝或唐王朝,也可叫李唐王朝,反正是一回事。换言之,唐即李,李即唐,咱李鸿章与唐泰斯岂不就成了一家人?”
马建忠翻译过去,脱利古先是愣了愣,慢慢明白过来,不禁莞尔,道:“总督大人太幽默了。可惜大仲马已故,不然本使建议他,把唐泰斯改成李泰斯。”
“此主意高妙,本督赞同。”李鸿章道,“唐泰斯驾驶法老号远洋货轮回国不久,受诬入狱,结识神甫,获知宝藏秘密,后设法逃离监狱,上基督山起出宝藏,再凭借这笔巨额财富,走进上流社会,一步步完成复仇计划。故事精彩绝妙,颇吸引人,令人难忘。本督突发奇想,若让中国人来写唐泰斯故事,该会是什么样子?”
脱利古酷爱《基督山伯爵》,读过无数遍,却从没往这方面想过,饶有兴致道:“李总督说,会出现什么情形?”李鸿章说:“中国人若遭陷害,也会报仇,可一旦写进书里,往往反其道而行之,改成以德报怨,以教化民众。”脱利古说:“这岂不太虚假了么?”
李鸿章道:“说虚假也虚假,说真实也真实。中国人以和为贵,骨子里不愿与人争斗,只求相安无事,和平共处。比如说中国组建军队,主要用于防御,不会出兵侵略人家。看看汉文的‘武’字,由‘止’与‘戈’两字组成,叫止戈为武。也就是说,中国人爱和平,不主动挑起战争,可人家入侵,必将奋起反抗,阻止对方。同样道理,中国外交也以和议为主,能不战则不战,能不争则不争,以免两败俱伤。”
原来李鸿章拿《基督山伯爵》说事,是间接表明议和意愿。脱利古喜欢这种方式,总比一上场就拿腔拿调,针尖对麦芒,来得更温和,也更智慧,容易让人接受。加之能在异国他乡,与非法语人士谈论自己国家作家作品,实在是一种莫大快乐,脱利古很受用,不知不觉喜欢上了眼前这个高大的中国男人,顿生相见恨晚之感。怪不得常听人说起,不论中国读书人,还是欧美有志青年,一经接触李鸿章,就鬼使神差般,被他翩翩风度和非凡人格魅力所感染,乐意围绕在他身边,心甘情愿为他效力,受他驱使。脱利古心里已暗暗决定,只要自己做得到,就尽量促成中法和议,以免中法越三国陷入战火,付出无畏牺牲和损失。
可看上去,李鸿章仍没有进入主题的意思,兴趣依然在中法文化上面。不用说,他是不愿敷衍了事,要另约佳期,在合适场合,开展正式谈判。脱利古也就见好就收,说:“今天已耽误总督大人不少时间,本使也该返回领事馆,留待来日再谈。”
“也行,脱使自日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早回领事馆休息吧。”李鸿章送客人出门,执手道别,“中国有句老话,来而不往非礼也。脱使今天来晤,明日咱赴贵领事馆回访,再确定谈判地点和时间如何?”脱利古笑道:“记得中国还有句老话,叫客随主便。在中国土地上,本使听总督大人的,应该不会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