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李鸿章由马建忠作陪,走进法领事馆,回访脱利古,定下三天后在美国驻沪领事馆商谈中法和约。之所以未开谈就先言和,是因为两人都有信心,能通过努力,找到中法双方能接受的平稳点,促成两国议和,结束越战。
果然三天后双方走进美国领事馆,气氛友好,言语融洽,很快达成共识:中法两国维持越南现状,以红河为界,隔水相处,法军不再北进,中国不增兵入越,在确保越南安全前提下,通商贸易,互利互惠。此为框架协议,报经双方政府同意后,再商谈执行方案。
于法于越于中,这自然是最理想的效果。将框架协议电告北京后,李鸿章心情大好,对马建忠说:“若协议能付诸实施,越战熄火,西南无事,中国赢得喘息机会,齐心协力,徐图富强,经一二十年发展,到时西国胆敢犯边,咱就有足够本钱,与其一争高下。”
框架协议初定,自有马建忠功劳在,他也很高兴,说:“建忠留学英法时,常与郭嵩焘探讨,中国若想真正实现富强,办制造,兴矿务,建铁路,拉电线,行商贸,无疑非常重要,但同时还得在教育方面下大力气,毕竟富国强军须靠人去实现,没有人才,一切都是空话。”李鸿章认可道:“眉叔(马建忠)知识丰富,从小在徐汇公学读书,后又留学英法数年,是中国第一个法学博士,教育方面最有发言权。令兄好像也出自徐汇公学,没错吧?”
徐汇公学是上海教会学校,马家老幼皆系基督徒,马建忠与哥哥马建常(字相伯)从小在该校念书,打下坚实的国文、外语和西学功底,才成为极为难得的有用之才。听李鸿章论及自家兄长,马建忠道:“家兄不仅毕业于徐汇公学,现又回校做了校长,建忠正准备抽空去看望家兄。”李鸿章说:“不用抽空,老夫这就陪你跑趟徐汇公学,看望令兄去。”
马建忠知道李鸿章意思,看望家兄是借口,考察徐汇公学才是目的。当日便由亲兵护卫,赶往学校,通报进去,马相伯一听李鸿章大名,放下教务,赶紧迎出来。马建忠奔上前,来不及问候一声,拉过兄长,走到李鸿章面前,说:“这是李相国,特来考察徐汇公学。”
马相伯抱拳弯腰,行礼致意。李鸿章答礼毕,伸出双手,与马相伯相握,中礼西仪两兼顾。马相伯倍感温暖,侧身于前,引领两位,参观学校。一路走来,无论教学主楼,还是生活附属建筑,包括庭前院后引种的广玉兰树,皆系西洋风格,大方气派。李鸿章一边观赏,一边感慨道:“二十年前老夫组建淮军,入驻上海,就已闻听徐汇公学大名,只是其时大敌当前,戎马倥偬,无暇走进校门。平定苏沪后,又改任他处,虽几度回沪,也是马不停蹄,来去匆匆,直至今日才有缘入校,一开眼界。感谢贵校培养出眉叔这样的大才,为老夫所用,不然老夫欲兴洋务,办外交,岂不寸步难行?”
马相伯道:“相国过奖!舍弟能成有用之才,自有徐汇公学小小之功劳,可主要还是相国看得起,送至英法留学,得以稍长学问和见识。”马建忠也道:“相国不仅送建忠赴欧留学,还让兼任中国驻英法公使翻译,才有薪金养活自己,得以完成各科学业。”李鸿章笑道:“其实老夫只派眉叔去做翻译,是眉叔胸怀大志,翻译之余,兼修西学,学有大成。”
嘴里聊着,欣赏完学校外观,走进教学主楼,沿着走廊,隔窗参观课堂教学。只见数室里中西学生端端正正坐在课桌前,正全神贯注听课,洋教习则站在讲台上,一会儿讲解,一会儿返过身,在靠墙黑板前写几行板书,很是投入。这是西式教学,形式和内容皆不同于中国私塾与府学。马相伯介绍道:“本校教学内容除国文外,又另设西语和西学。西学科目齐全,设有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地理、音乐、美术、体育,与欧美学校基本一致。”
“怪不得欧美学生知识全面,一走出校门,就能造船制器,采矿修路,原来都是在新式学校打下的牢固基础。”李鸿章发起感慨来,“虽说中国已建有京沪粤同文馆,老夫也在天津设立水师、鱼雷、电报等专业学堂,但这显然不够,日后还要以徐汇公学为榜样,引进欧美教学模式和方法,倡导西学基础教育,培养新式人才。”
马氏兄弟颇有同感,连连称善。李鸿章又道:“所幸徐汇公学开了好头,西式教育必将成为新趋势,中国未来还是有希望的。日后老夫弃官南归,就来上海做马校长助手,协办公学。”马相伯笑道:“相国系国家安危于一身,皇上和太后哪会放您南归?教育就归相伯来办,相国继续操办您的海防、洋务和外交吧。”
告别马相伯,两人回到丁香花园,李鸿章兴犹未了,叫来盛宣怀,说:“徐汇公学新式教育,杏荪有所耳闻吧?”盛宣怀说:“徐汇公学名气大得很,上海各界有识之士都乐意送子弟入公学就学,好些朋友都托我跑过马校长门子呢。”李鸿章说:“这就好。日后公学有啥困难,你要多多帮衬。”盛宣怀说:“没问题,马氏兄弟也是宣怀好友。”
正说徐汇公学,门房来报,说电报局来人,有急事禀报盛总办。盛宣怀告辞李鸿章出去,原来是发报房主管,呈上一纸电报稿,说:“阜康银号总管高达亲自送到发报房的,还付了加急费,催我速发金陵。”
原来胡雪岩自杭州赶回上海后,见阜康银号前人头攒动,山呼海啸,不觉两腿打颤,悄悄转入后门,进入楼里。也是经历的风浪多,胡雪岩很快冷静下来,对一筹莫展的高达说:“眼下能做的,唯有求助生丝客户,处理部分库存,兑些银子回来,先应付一下乱局。”高达哭丧着脸道:“该求的客户都已求遍,没一人肯施援手。”胡雪岩叹道:“我再试试吧,客户皆是多年老友,说不定我上了门,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会帮衬些。”
逃回阜康银号,时过半夜,楼前已无人影,唯余狼藉一片。胡雪岩双腿如铅,寸步难迈,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欲哭无泪。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暂时的宁静,明天一早,挤兑浪潮仍会汹涌而返。真想一头撞死阶前,一了百了,又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吱嘎一声响,高达出得大门,慢慢走过来,坐到胡雪岩旁边,嘟囔道:“都是八十万两协饷惹的,只有再找上海道。”胡雪岩悻然道:“邵友濂不给的二十天期限吗?才过去几天,找他何用?”高达说:“虽说还没到二十天,可阜康已无法支撑下去,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胡雪岩说:“他只怕巴不得咱们死掉哩。”高达说:“咱们死掉,他有什么好处?”胡雪岩说:“咱们死掉,不用他筹措那八十万两协饷,不省心得多?”
如此道来,阜康落到这个地步,说不定还是邵友濂背后耍的鬼呢。高达暗起疑心,又无凭无据,不便瞎说,鼓动胡雪岩,不妨去上海道试试。
迫于无奈,胡雪岩只好强打精神爬起来,随高达去上海道碰碰运气。到得道衙前,天色已明,候上半个多时辰,衙门终于慢慢打开。门房认得两位,通报进去。邵友濂本不愿见人,想想还是让门房传两位入内。
走进签押房,邵友濂倒很客气,又看座,又叫茶,尔后满脸堆笑道:“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胡老板想吃虫,怎么不到别处吃去,道衙里哪有虫子?”
“无事不登三宝殿,雪岩迈不过前面这道坎,只有来求邵道,拉兄弟一把。”胡雪岩无心玩笑,开门见山,说明来意。邵友濂敛住脸上笑意,偏偏头望定高达,说:“本道已与高总管约好,二十天后解协饷给阜康,才过几天就逼上门来,莫非你没告知胡老板?”
高达带着哭腔,诉说几句挤兑风潮,请邵大人开恩,挽阜康于既倒。胡雪岩也哀哀下求,好话说尽。见邵友濂不为所动,干脆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对方面前。邵友濂吓一跳,赶紧弯腰来扶胡雪岩,嘴上说:“胡老板不折杀我么?”
胡雪岩死活不肯起身,高达也学样跪过来,磕头如捣蒜,哭求道:“邵道救救阜康,救救胡老板吧!”邵友濂说:“早跟高总管说过,又非三五千两小银,八十万两协饷,过秤都得过上小半天的,本道一下子到哪里变去?”胡雪岩道:“一下子变不出八十万两协饷,给个十万八万两,让我先应付一下局面也行。”
谁知邵友濂不过使的金蝉脱壳之计,并非真心要解银给阜康。挨到第三天,胡雪岩与高达再次来到上海道,门房透露,中越边境告急,邵友濂一早赶赴机器制造局,催铸枪炮子弹,以尽快押送前线。两人追到制造局,已晚了一步,说是邵友濂刚离开制造局,上了轮船招商局,商租轮船,承运枪炮子弹。两人继续尾随而去,邵友濂又已离开,上了别处。
如此追来追去,追上大半天,邵友濂半条影子都没追上,胡雪岩才意识到被这家伙耍了。高达也知邵友濂靠不住,提醒胡雪岩道:“咱们是不是该找找左宗棠?”胡雪岩眼前一亮,说:“都被挤兑风潮和邵友濂弄糊涂了,怎么忘了左大人?走走走,找左大人去。”高达说:“左宗棠远在金陵,就这么走着去?”胡雪岩说:“码头不有轮船吗?乘船去金陵也快。”
高达还是没动,说:“还有比轮船更快的。”胡雪岩说:“什么比轮船更快?”高达说:“电报呀。电报迅过劲风,快过急云,即拍即到。”胡雪岩敲着脑袋道:“上海至金陵电报线早已拉通,我怎么没想起来呢。好好好,咱们这就上电报局去。”
路上胡雪岩提前想好电报内容,无非阜康银号挤兑风潮突至,请两江总督赶紧借调百万两银子救急,待风潮过去,再连本带息,如数奉还。到得电报局,口述给高达,高达耳听手写,几下拟好电报稿,连同加急银,一并递入发报房。
岂料盛宣怀早预料胡雪岩会求助左宗棠,提前给发报房主管打过招呼,凡阜康银号电报,暗暗扣下来,不予发送。主管不敢怠慢,寸步不离坐守发报房,高达电报稿一递进来,就拿到手上,从后门溜出去,直奔丁香花园,来见盛宣怀。
接过电报稿,瞟上两眼,盛宣怀浅浅一笑,对主管道:“得不到左宗棠反馈,胡雪岩还会再发第二封电报的,你照样给我扣下。”
阜康银号是电报局常客,发过不计其数的电报,从没误过事,可日天交出电报稿和加急银后,苦苦等了一天,也没等到左宗棠回应,急得高达两脚直跳,说:“莫非左宗棠也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胡雪岩说:“绝对不可能,左大人及楚军将领都有大量存银放在阜康生息,阜康破产倒闭,他们也跟着遭殃,损失惨重。何况咱们要求也不高,不过百把万两银子,堂堂两江总督府,轻轻拨拨算盘子,就可调剂出来。”高达说:“难道电报线路出了问题,讯号不畅,左大人没收到电报?”胡雪岩说:“你快去电报局问问,再给左大人发一次。”
高达走进电报局,询问昨天电报发走没有。发报员一口咬定已发走,还出示底码本,记得明明白白,毫无破绽。又问电报线路情况,答曰也没任何问题。高达深信不疑,再次交上电报稿和加急银,隔窗瞅着发报员敲敲打打,发走电报,才放心离去。
胡雪岩写好亲笔函,高达收好,登上客轮,望北而行。是轮船招商局运河航线往返津沪的小客轮,途经金陵时,会靠岸加煤,上下顾客。高达进的头等舱,年轻船侍态度诚恳,服务周到。所送餐食和茶水皆免费,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吃饱喝足,高达吩咐船侍,到达金陵,提醒下船,而后往小**一躺,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是这阵子又惊又累,缺少休息,还是吃饱喝足,正好睡大觉,高达一睡就莫名其妙地睡了足足三天四晚,待昏昏沉沉醒转过来,客轮早已离开江苏,进入山东地界,正往天津方向缓缓行进。
高达一向处事谨慎,从没出过差错,才从小伙计,一路做到总管,深受胡雪岩信任。不想此次招商局客轮上的觉太好睡,睡过头,误了阜康大事,哪还有面目回去见胡老板?就是换乘南下轮船赶往金陵,从左宗棠那里要到银子,再返上海,阜康银号只怕早已被挤兑风潮掀倒,连胡老板都不知去向。高达越想越害怕,又在轮船上待了两天多,直到船靠天津码头,随着乘客离船上岸,消失在茫茫人群里,不知去向。
且说高达走后,胡雪岩望眼欲穿,只盼他早些借银回来,渡过难关。可朝也盼,晚也盼,也没盼回高达影子,胡雪岩满腔希望渐渐变成失望,以至彻底绝望。绝望之余,还是不甘心,不得不把所持地契、房产、股票、古董等,凡值钱之物统统抵押出去,又以零头价贱卖掉全部生丝,试图挺过此劫。可已无力回天,上海阜康银号被挤兑风潮吞没时,其他各地二十多家阜康银号包括杭州本部,也风声鹤唳,提款人蝗虫样哄哄而至,踩破门槛,挤歪门框,连银库都被掀个底朝天,淘洗一空。
神奇的阜康大厦就这样轰然倒塌,胡氏财富神话烟消云散,胡雪岩本人也在悲愤中一病不起,苟延残喘半年,于一个风雨之夜黯然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