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见阎敬铭当值。一问才知,阎敬铭闻听奕(左讠右睘)来部要钱,干脆躲了起来。他会躲哪儿去呢?奕(左讠右睘)只好让户部属员搜寻,哪怕阎敬铭钻入地底下,也要把他掘出来。
其实阎敬铭哪里没去,就待在家里,独自生闷气。光绪亲政,俟后大婚,皆属朝廷正事,户部出钱改造三海,无话可说。昆明湖上练水师,无异于小孩玩家家,开始阎敬铭怎么也想不明白,朝廷干吗要花此冤枉钱。想来想去,终于想明白,李鸿章大办北洋水师,满清朝廷没旗人水师,心里肯定不踏实。基于此,阎敬铭只好咬紧牙关,四处筹措,拨足款子。昆明湖水师学堂建得差不多,还要找户部拿钱修葺颐和园,阎敬铭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了,干脆一拍屁股,回家躺到**,睡起大觉来,眼不见,耳不闻,心不烦。
没睡多久,户部有人找了来。来过一拨又一拨,阎敬铭一概拒之门外,不予理睬。
后来连翁同龢也上了门。阎敬铭不得不下地,把客人请进客厅。刚落座,便快言快语道:“翁师傅大驾光临,莫非代皇上催拨颐和园工程款?有款可拨,老夫早已拨走,何须翁师傅动步?”翁同龢道:“不代皇上催款,同龢却不可上尚书大人家,讨杯茶水解渴?”
阎敬铭忙唤家仆上茶,嘴里道:“好好好,先喝茶,先喝茶。”翁同龢喝口茶,道:“同龢常伴皇上左右,有话不好乱说,才上阎家,一吐心中块垒。”阎敬铭道:“翁师傅乃堂堂两朝帝师,皇上近臣,万民景仰,百世荣光,做梦都会笑醒,哪来心中块垒?”翁同龢叹道:“昆明湖水师学堂筹办之初,同龢便极力劝阻醇亲王,无奈王爷一意孤行,非以昆明湖易渤海,万寿山换滦阳,谁也拿他没办法。”
渤海以滦阳为托,乃天然的水师操演场所,朝廷想借万寿山与昆明湖操练旗人水师,取代北洋水师,简直异想天开。阎敬铭眼望翁同龢道:“翁师傅真劝阻过醇亲王?”翁同龢道:“你不信,可入宫打听打听。”阎敬铭道:“宫禁乃帝师出入之所,吾等闲人岂可随便涉足?”翁同龢笑道:“阎尚书鼎鼎大学士,人称救时宰相,你不涉足宫禁,太后与皇上要商讨国家大事,找谁去?”阎敬铭愤然道:“太后与皇上心系颐和园,哪还会想得起国家大事?”
翁同龢道:“同龢也正为此苦恼,才贸然入府,拜会尚书大人。放眼朝堂内外,唯尚书大人德高威隆,说句什么,太后与皇上还听得进去。”阎敬铭道:“翁师傅想支使老夫,出面阻止颐和园工程?”翁同龢笑道:“谁能支使尚书大人?只是同龢顾虑,颐和园工程办下来,没数百甚至上千万银两打不住,不让太后和醇亲王放手,看您去哪儿弄这么多银子。”
说的也是,颐和园工程没歇,户部就不得安宁。满尚书崇绮养疴在家,一应筹银办款事宜,全落在自己一人身上,朝廷生财之道少,花钱之处多,又到哪里变银子去?送走翁同龢后,阎敬铭就伏案起草奏折,请求停止颐和园工程。
几天后朝会,阎敬铭递上奏停颐和园工程的折子。惹得慈禧满脸不高兴,质问道:“好你个阎敬铭,你是不是我朝户部尚书?”阎敬铭道:“是清朝户部尚书。”慈禧道:“既是我朝户部尚书,就得为我朝理财办差,你知与不知?”阎敬铭道:“理财办差,确属微臣本分,可我朝国不强,民不富,财源短缺,不多几个银钱得花在该花的地方。”慈禧道:“莫非创办昆明湖水师堂堂,修复颐和园,花些钱不该?”阎敬铭道:“颐和园工程花钱应该,可花的不是小钱,眼下国家不少急事要务等着用钱,日后再修葺颐和园也不迟。”
“不迟不迟,何时算不迟?等我老命归西才算不迟?”慈禧怒不可遏,“阎敬铭你说句痛快话,给不给颐和园工程拨款?”阎敬铭道:“并非微臣不拨款,实乃国库空空,已拨不出款子。”慈禧道:“拨不出款子,不知道筹措?”阎敬铭道:“该筹的已筹,该措的已措。”慈禧道:“你不是响当当的理财能手和救时宰相吗?你到底如何理的财,怎么救的时?碰上朝廷急着用钱,竟然只知大声叫穷。”阎敬铭道:“不是微臣叫穷,是微臣已黔驴技穷。”慈禧道:“黔驴技穷就技穷,还有滇驴桂驴,川驴陕驴,量我朝无人能理财是不?”阎敬铭道:“有滇驴桂驴,川驴陕驴,黔驴可让贤,太后另请高明就是。”
这家伙不是摆明了要挟你么?气得慈禧都快弹起来,隔帘指着阎敬铭鼻子,大骂道:“阎敬铭你狗坐轿子,不识抬举!本宫爱你有些才能,升任你为大学士户部尚书,你尾巴竟翘到天上去了。你上折请辞吧,本宫决不留你,自有能人接管户部。”
有本事的人,难免硬气。慈禧放了话,阎敬铭也不含糊,下朝后便拟了辞呈,送入宫中。慈禧看眼辞呈,手一扬,甩出去老远,恨恨骂道:“可恶可恶!本宫气头上说气话,阎敬铭竟当起真来,执意辞职,不是与本宫过不去么?”
奕(左讠右睘)就在一旁,劝道:“天要下雨,娘要改嫁,没人拦得住。何况阎敬铭已年逾古稀,他要辞职就辞职,满朝文武,还怕找不出户部尚书合适人选?”慈禧道:“你觉得谁合适?”奕(左讠右睘)道:“翁师傅就合适。”慈禧道:“甲申前翁师傅就是户部尚书,让他回任也不是不可。无奈国库进少出多,朝廷又急于用钱,不知他有何生财之道?”奕(左讠右睘)道:“我先试他口风看看吧。”慈禧说:“你去吧,此时他该还在毓庆宫给光绪授课。”
来到毓庆宫,见着翁同龢,奕(左讠右睘)问道:“阎敬铭有心辞职,若让你管理户部,能否筹得拢颐和园工程款?”翁同龢不免心里暗喜,道:“朝廷确实拮据,可毕竟天无绝人之路,同龢不信堂堂大清天下,连颐和园工程款都凑不拢。”
见翁同龢满有把握的样子,奕(左讠右睘)回禀慈禧道:“让翁同龢回任户部吧,他有办法凑钱修葺颐和园。”慈禧道:“那就让阎敬铭顶个大学士头衔,回家抱他的孙子去,免得咱要花个钱,还得看他脸色,好像大清江山已改姓阎,不再姓爱新觉罗似的。”
阎敬铭户部尚书生涯到此结束。没等谕旨下达,便卷上铺盖出京,回了陕西朝邑老家,含饴弄孙,倒也自得其乐。不久有消息从京城传到西北,继任户部尚书不是别人,竟是翁同龢。阎敬铭这才渐渐醒悟过来,这家伙极力怂恿你跟慈禧和奕(左讠右睘)抬杠,原来是给你使绊子,叫你早日出局,他好乘虚而入,足见其用心何等险恶。
要说尚书大位,阎敬铭还真不怎么在乎,然被人愚弄的滋味毕竟不好受。真想跑到翁同龢家里,喷他个狗血淋头,一解心头之恨。无奈陕西远离北京,够不着翁同龢,气得阎敬铭直跺脚,一边绕墙打转,困兽一般。绕上几圈,突然两眼一黑,双腿一缩,咚的一声倒在地上。家人吓得不轻,忙围过来,掐的掐人中,放的放足血,阎敬铭才好不容易动了动脑袋,嘴巴一张,吐出一口浓痰,清醒过来。
也许是到阎王老爷那里打一转,参透生死,阎敬铭一下子豁达起来,觉得受翁同龢愚弄,也生气动怒,大可不必。人一豁达,能吃能睡,心宽体健,又处江湖之远,置身是非之外,确是神仙过的日子。神仙无事牵绊,正好以歌自娱,阎敬铭作《不气歌》,哄自己开心:他人气我我不气,我本无心他来气。倘若生病中他计,气下病时无人替。请来医生把病治,反说气病治非易。倘若不消气中气,诚恐因病将命弃。我今尝过气中味,不气不气真不气。
唱着自编的《不气歌》,阎敬铭在老家过得快快活活,有滋有味。时人不再叫“救时宰相”,改称“不气宰相”。无可救时,能够不气,也是风骨。直至七十五岁高龄,无疾而终,魂归道山。朝廷追赠太子少保,谥文介。一个介字,倒也贴近阎敬铭品性。
且说翁同龢继任户部尚书后,奕(左讠右睘)便召问道:“翁师傅答应给颐和园工程筹款,不知怎么个筹法。”翁同龢从身上拿出一笺,呈给奕(左讠右睘),笑笑道:“筹法在上面。”
原来翁同龢早有准备。奕(左讠右睘)伸手接住函笺,低头看起来。是以奕(左讠右睘)口气写给李鸿章的信函,里面就一个意思,请他代海军衙门出面,跟各地督抚函商,报效两百万两海防银,存款生息,以补正款不足,专备购舰、设防要务和皇太后阅看水操之用。
向地方督抚伸手要银,手段一点不高明。奕(左讠右睘)颇觉失望。可转而又想,眼下情形,也别无他途,只好摊派各地,以解燃眉之急。奕(左讠右睘)当即在函笺上加盖亲王印信,发往天津。
收到函笺,李鸿章哭笑不得。王爷向下索款,不直接发函给各地督抚,干吗多此一举,由你这个直隶总督代派呢?显然是新任户部尚书翁同龢出的馊主意。阎敬铭为颐和园丢掉户部尚书帽子,翁同龢拣个便宜,首先得解决颐和园工程款,可他屙屎屙屎,唯独屙不出银子,只能打地方督抚主意。又不愿以户部和王爷名义发函,故意私信给你李鸿章出难题,事成是他姓翁的功劳,事不成你姓李的拱起屁股,让奕(左讠右睘)打板子就是。
诿事推责不是李鸿章风格,尽管看穿翁同龢耍的把戏,还是叫来于式枚,让他代笔草拟信函,分头与两江、两广、湖广、四川等地督抚商筹报效款。信函发走,于式枚道:“两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中法战争所费甚巨,各地竭泽而渔,财源短缺,不知能否筹得上来。”
李鸿章道:“虽说老夫信上说是报效海防银,可各地督抚个个聪明绝顶,一看便知银子将用往何处,自然尽力而为。”于式枚道:“相国如此肯定?”李鸿章道:“其他人难说,至少两广总督张之洞会不折不扣,报效巨银。”于式枚道:“两广是中法战争重灾区,几乎到了山穷水尽地步,张之洞到哪里筹集巨银?”李鸿章道:“你放心好了,为太后和醇亲王效力,张之洞比谁都积极,绝对会舍命为之。”
于式枚点头道:“张之洞最会做官,居京时就有巧宦之称,不然也不会身无寸功,便在短短几年内,以词臣身份连升数级,直至两广总督。不过会做官,不见得会来钱,两广民穷官绌,百废待兴,欲报效巨款恐怕不易。倒是两江富庶之地,上海关税丰盈,苏杭和沿海贸易旺盛,曾国荃想多筹几个银子,应该不太难。”李鸿章笑道:“依你之见,曾国荃来钱容易,报效会比张之洞多?”于式枚道:“两江系曾家兄弟老巢,湘淮旧人遍布司道府县,九帅曾国荃轻轻透句口风,下属还不赶紧解银上来?”李鸿章道:“老夫觉得正好相反,张之洞会比曾国荃报效多得多。”于式枚道:“何以见得?”
李鸿章抚须而笑,道:“你说两江富庶,湘淮旧人遍布,这些都不假,可你对曾老九还不够了解。二十多年曾老九率军攻克金陵,成就千古功业,便运走大批银子,回湘乡老家盖华堂,置田产,一心只想做他的富家翁。此选择其实很明智,人一辈子就像爬山,到达山顶后,接下来只能走下坡路,直至返回原地。曾老九很清楚,攻克金陵是其人生山顶,再无高峰可攀,也就很乐意待在老家,慢慢消受余生。无奈国无宁日,需要持重老臣维持局面,朝廷一次次召唤他,他实在推脱不了,才不得不消极出山。人消极,皆因无所欲求。已有大功在身,又无欲无求,也就用不着讨好谁,包括太后和皇上。相比之下,张之洞属后起之秀,初掌地方大权,只想讨朝廷欢心,好谋大举,干大事,升更大的官。恰逢醇亲王有求,还不正好表现一番,报效巨款,为日后晋升铺条金色大道出来?”
说得于式枚心悦诚服,道:“还是相国眼光毒辣,看人入木三分。”李鸿章道:“不是老夫眼光毒辣,实是见多官场人事,又太熟悉曾国荃和张之洞两人根底,在报效颐和园工程款上面,两人会有何表现,也就了然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