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印证了李嘉端猜测。李鸿章拍拍胸脯,道:“福老师任重道远,有用得着学生的地方,只要说一声,学生一定召之即来。”
两人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送走李嘉端,又结识福济,还是堂堂满大员,李鸿章感到很幸运。自己资格浅,位置低,羽翼未丰,正需要福济这样的贵人扶持。
四天眨眼过去,李鸿章这才辞别福济,快马加鞭,急奔庐州。与几天前走时不同,此刻庐州地面上,已是风声鹤唳。距城还有十里之遥,碰上一支人马,竟是周公山团勇。早将合肥和庐江团勇布置在城外,怎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
正觉奇怪,张树声飞马过来,报告道:“翰林大人离开庐州后,胡元炜就抽走城防精锐部队,去守他的知府衙门,只留部分兵力驻扎东西南北四门。这还不够,又把咱们合肥庐江民团调往远郊,以他本人新招募的乡勇取而代之,驻守城外。”
不是瞎闹吗?李鸿章一听急起来,道:“别说大敌将至,临时换防,乃兵家大忌,就说胡元炜刚招募的乡勇,没经过训练,缺乏战斗力,怎么能放到城外要害部位呢?”张树声说:“胡元炜不这么以为,说咱们能打仗,可力拒打援长毛于郊外,使其靠近不了庐州城。”
“明显是借口嘛,胡元炜只信任自己人,对咱们合肥庐江民团不放心。”李鸿章后悔不让李嘉端砸烂胡元炜脑袋,“这小子居心叵测,庐州城必破无疑。”张树声道:“翰林大人不用担忧,江忠源已带兵入城,庐州应该有救。”
这倒是个不错的消息。李鸿章爬上马背,准备进城去会江忠源。张树声道:“这几天城门关得死死的,谁都不让出入,还不知翰林大人进不进得城。”李鸿章道:“庐州城防是我李鸿章布置的,都进不了城,不是笑话吗?”张树声说:“很难说啊,江忠源初来乍到,情况不明,什么都胡元炜说了算。”
李鸿章不信这个邪,扬鞭打马,朝城里方向急驰而去。一路上又碰着带了队伍往郊外撤的周盛波、刘铭传、吴长庆和潘鼎新他们,也说胡元炜俨然庐州城里霸主,谁都不容,劝李鸿章最好别去讨没趣。果然来到北门口,城门紧闭,李鸿章上前叫门,守卒理都不理。李鸿章喊道:“你们睁眼看清楚,我是李鸿章,要跟江大人商量城防大计,快给我开门。”门卒说:“我们只知胡大人,不知江大人,更不知什么李鸿章。”
气得李鸿章破口大骂,恨不得挥剑劈下门卒脑袋,却剑长莫及,只好转走东门。还是被拒之门外,不得不黯然离去。迎面碰上刘斗斋,说是李鹤章正在找他。李鸿章问:“老三在哪儿?”刘斗斋说:“正拉着团勇,往东郊方向而去。”
赶到东郊,李鹤章刚好安顿妥队伍,把李鸿章迎入帐内,说:“还真没见过胡元炜这么混账的,咱们辛辛苦苦为他护城,他却把咱们当野鸭子样到处赶。依以往脾气,我早带人回了磨店,懒得跟他狗日的玩儿。”
胡元炜这做派,只怕大伙都得回家,看好自家园子再说。李鸿章心里这么想,嘴上道:“三弟先别急,江大人已到庐州,自有抵御长毛良法,咱们理应配合他,共同抗敌。只有打退长毛,保住庐州城,家乡父老才有平安日子可过。”李鹤章摇头道:“我看江忠源办法也不多。他所率楚勇不到三千,加之城里城外的杂牌军,不上一万兵力,想应对三四倍于己的长毛,又谈何容易?何况还有胡元炜从中作祟,此次江大人只怕凶多吉少。”
太平军大举西征,江忠源不可能尽调江西兵力入皖,可三千人马都不到,确实令人感到意外。李鸿章道:“带这点兵力来救庐州,江大人是不是太轻视秦日纲?”李鹤章说:“不是江大人轻视秦日纲,是手里兵力实在有限,分兵无术。秦日纲围困舒城时,江大人意识到皇上会令他入皖增援,早早派人回湘募勇,着手东征准备。谁知湘勇没到位,舒城已破,皇上急令江大人东进,他只得分出五千兵力,匆匆入皖。一路与西征长毛恶战,到达六安时,只剩四千来人。正好新募湘勇已从湖南启程,于是约好会师六安,再入庐州。哪知胡元炜急不可待,三番五次函催江大人,说庐州城里兵多粮足,就等他来调兵遣将。有兵可调,有将可遣,江大人也就没待新募湘勇赶到,留下千余人把守六安,带领两千七百多楚勇上了路。到庐州后才知胡元炜胡扯,七七八八兵勇全加在一起也没过万。又不可能把胡元炜煮汤下面,只得赶快固城墙,挖壕沟,调配现有兵力,加紧布防,誓与尾随而至的长毛决一死战。”
以一万不到弱兵对抗秦日纲四万强敌,还不知这仗怎么打。李鸿章真替江忠源担心。李鹤章又道:“江大人才到庐州,就传言四起,说钢入炉,炉熔钢,江大人注定命丧庐州。”李鸿章不解道:“什么钢入炉,炉熔钢?”李鹤章说:“南方话里,江与钢不同音么?江忠源意志如钢,坚忍不拔,不怕死,敢碰硬,善打硬仗恶仗。可庐州是炉,是一只燃着熊熊烈火的火炉,钢入炉中,还强硬得起来?自然只能熔掉,化为灰烬。”
钢入炉,炉熔钢,听去牵强附会,可李鸿章闻言,还是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不幸的是,庐州还真成了江忠源的葬身之地。一到庐州,江忠源就用布防南昌的办法安排庐州城防,调动亲信,把守各大城门,实行分段防御,自己则率亲兵驻扎水西门。可庐州毕竟不是南昌,城窄墙矮不说,且兵力不足,粮食短缺,江忠源别无良法,只得奏报皇上,请兵要粮,固守待援。皇上接报,急令安徽周边省份清军往救庐州。连金陵城外江南大营统帅向荣接到谕旨,也派提督和春,带兵往安徽赶过来。和春者谁?人说乃乾隆朝巨贪和珅子孙。理由好找,两人皆满人,都姓和,且名字音近。问和春本人,他总笑而不语,不置可否。和珅豪贪,令人齿冷,可名头响亮,无人不晓,与大名人扯一起,容易引起君臣注目。和春原为向荣副官,连年攀升,跃居提督,除多谋善战外,恐怕多少沾了些和珅的光。
且说秦日纲自广西一路打到两江,什么阵势没经历过?早识破江忠源和清廷意图,仗着兵多将广,将庐州城团团围住,然后调兵城郊,以逸待劳,阻击援军。这叫围点打援,援军兵力不够,又远道而来,胜数自然很小。果然各路援军包括和春所带清兵,根本不是太平军对手,很快败下阵来。连撤出外围的合肥庐江民团,也因临时换防,立足不稳,被冲得七零八落,不知所终。江忠源就这样身陷孤城绝地,只能知其不可而为之,负隅抵抗。
可江忠源就是江忠源,凭借少量兵力,硬是挡住一次次攻击,拒太平军于城门外。秦日纲以城外民房作掩护,挖掘地道,向城里延伸,江忠源则命清兵从城内往外对挖,破坏敌人工事。秦日纲占不到便宜,改在水西门地下掘出双层地道,往城下逼近。又派人与胡元炜联系,只要他合作,可保知府衙门安然无事。胡元炜早有降意,加之秦日纲开出的条件好,满口答应下来。清军正全力封堵太平军掘近的地道,忽闻胡元炜打开城门迎敌,气得江忠源口吐鲜血,拔腿要去追杀胡元炜。秦日纲趁机督军将地道掘进数尺,引爆炸药。顷刻间墙倒城破,清兵死伤无数,坚守三十六天的庐州城落入敌手。大势已去,江忠源投水自杀。这是咸丰三年(1853)年底,历史不会忘记四十二岁的江忠源,不会忘记他殉国的日子。
幸亏太平军意在西征,攻下庐州,又要了江忠源的命,只在城外扫**一遍,留下数千兵力守城,其余大队人马纷纷启程,往西开去。在石达开和秦日纲眼里,清军最难对付的就是江忠源,如今江忠源已死,谁还挡得住他们西征之路?本来洪秀全胸无大志,坐拥金陵,做上土皇帝,天天醉生梦死,已心满意足,可石秦等有识之士觉得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尽快收复西南老家,才可能进退有据,立于不败之地。此次攻下庐州,干掉江忠源,扫除西征最大障碍,石达开和秦日纲也就信心满满,大张旗鼓,挥师西进。
这给庐州周边各县百姓留下了些许存活空间,待太平军离去,四散奔逃的难民开始陆续往家里赶。李鸿章也仓皇逃回磨店。四弟李蕴章外逃归家不久,正带领仆人整理破败不堪的家屋。所幸敌军来去匆匆,虽说能吃能穿能用的东西被洗劫一空,可李宅没被毁坏,大小家具也都保留下来,还能避风挡雨,寄身居住。
兄弟相见,未语先咽。相互打量一阵,都未少胳膊缺腿,又破涕而笑。笑过,李鸿章问道:“母亲大人和其他兄弟呢?”没等李蕴章答话,外面响起喧闹声,五弟李凤章和六弟李昭庆扶着母亲大人,出现在门口。李鸿章大步跑过去,扑通一声,跪到母亲面前,悲声道:“都怪儿子无能,没能抵御长毛,让母亲担惊受怕,吃尽苦头!”
母亲扶起李鸿章,将他从头至脚抚摸一遍,尔后瞧着他黑瘦的脸,含泪笑道:“娘怎么会怪你呢?你与你的兄弟都已尽力,对得起朝廷,也对得起家乡父老。来日方长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们兄弟好好活着,还怕杀不尽长毛!”
说话间,各位女眷也肩背手提,陆续进屋。李鸿章暂别母亲,陪妻子周氏回了厢房。周氏本来多病,经历此番惊吓和奔波,更加虚弱,李鸿章看着心疼,好言好语安慰。
不觉天色渐晚,出门来到堂前,李蕴章正在神龛前插香点腊,摆放果酒,敬奉先祖。李鸿章才想起已是咸丰四年(1954)正月,正该团圆热闹,只因闹长毛,把大年闹得没了,连祖宗也跟着受冷落,年快过完才享受到迟来的香火。
敬完祖宗,李鹤章也赶回来,跟兄弟几个见过,拥着母亲,坐到餐桌旁。劫后余生,除父兄两人在外未归,一家人还能坐到一起,补上这顿团圆饭,实属万幸。还有一桌好菜和香醇米酒,令李鸿章欣喜不已,问道:“是谁变戏法,变出这么丰盛的晚餐来?”李蕴章笑道:“还能是谁,咱们父亲呗。”李鸿章道:“父亲远在京城,顾得上咱们年饭?”李蕴章解释道:“父亲不管着刑部两个大牢么?里面就有合肥犯人。其中两位入狱时病得不轻,都快咽气,全靠父亲嘱医救治,精心照料,才保住小命。刑满出狱后,一直记着父亲恩德,见这次长毛将咱家扫**一空,特送来米面酒肉,帮咱们渡此难关。”
身为刑部郎中,李文安不过恪尽职守,优待囚犯,竟被人家铭记心中,涌泉相报。李鸿章又想起赵畇一家,问怎么没一起回来。李蕴章道:“早在舒城失守时,赵大人知道庐州早晚会破,来磨店接走家人,不知去了何方。”
江忠源战殁,皇上颁诏,任命福济为安徽巡抚,署理全省政事军务。福济又喜又忧。喜巡抚属封疆大吏,位置比漕运总督更重要,自己又系满员,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忧安徽局势混乱,北边捻军闹事,南边太平军猖獗,加之庐州失陷,摊子越发不好收拾。
福济还算明白,知道要扭转颓势,不辜负皇上期望,得有人才可用。先进入他法眼的自然是李鸿章。虽说只有过短暂接触,福济却很看好这个名义上的学生,深知李鸿章绝非庸才,招到麾下,可派大用场。当即修书一封,派亲兵送往磨店,请李鸿章速赴临淮,共谋剿匪大业。李鸿章见书,心下激动,却没动身,只复函说人生最大悲哀并非位卑人微,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年事已高,身体欠佳,得在家尽孝。
兄弟们对此甚是不解,说二哥干脆学陶渊明,隐居磨店,永不出山。李鸿章笑道:“隐居磨店不好吗?可陪伴母亲,还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李鹤章笑道:“二哥能留下来,兄弟们求之不得。你翰林出身,满肚子学问,像父亲样把棣华书屋腾出来,设馆授徒,舌耕不辍,待遇不比做官差。”说得李鸿章一脸神往道:“做个教书先生,传传道,授授业,解解惑,有何不可?磨店林密水幽,宜居宜业,正是耕读好去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想想该多么惬意!”
这是《论语》所记曾晢之人生理想,深得孔子赞赏。在孔子和曾晢眼里,人间至乐不是争名夺利,做大官,发大财,风光一时,是身处林泉,与世无争,身边不乏谈得来的同龄人,和天真可爱的小朋友,来了兴致,一起下河洗澡,上岸吹风,待夕阳西下,再唱着歌回家。这挺浪漫,甘于出世,淡泊名利,不难做到。难的是得有片净土,寄居肉身和灵魂。当今江南,捻去匪来,生灵涂炭,哪还有一处清静河湾,供你沐浴嬉戏,迎风歌咏?生逢乱世,曾孔人生理想也就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看得到,够不着,唯有打起精神,挥剑上阵,先平定天下,还生民一份安宁生活,再考虑自己小日子怎么过。
见李鸿章神情有异,李鹤章小声问道:“二哥怎么啦?”李鸿章道:“咱们兄弟六人,一个个顶天立地,竟连母亲都保护不了,眼睁睁看着她东躲西藏,疲于奔命,你说二哥心里能不难受?”李鹤章说:“不都是长毛闹的吗?二哥别愧疚,只要咱们好好操练团勇,协助朝廷剿灭长毛和捻匪,就可还母亲和天下百姓平安。”
“三弟有此决心,何愁长毛和捻匪不灭!”李鸿章拍拍李鹤章肩膀,“咱们兄弟毕竟势单力孤,还得把各地圩主聚拢一处,拧成一股绳,才能有效抗敌。”李鹤章道:“甚是甚是。若请父亲回皖办团练,多股力量合一处,光复庐州,不在话下。”
吕贤基殉国,目前皖籍官员里,就数父亲级别最高,资历最老,回籍办团练,再适合不过。李鸿章赶紧磨墨铺纸,写信寄出。巧的是信还没送达北京,李文安就已在做回皖准备。原来得知吕贤基和江忠源相继殉国,李文安再也坐不住,奏请回籍练勇。京城少一名官吏,无关痛痒,江南多位官员秣马厉兵,朝廷便多份消灭太平军的胜算,咸丰自然恩准。
两个月后李文安风尘仆仆,南归合肥,出现在李鹤章所筑团练圩。团勇们衣衫不整,面黄肌瘦,却一个个精神抖擞,步伐坚定,很像那么回事。李文安很满意,天天待在圩里指导练勇,一支出色民团渐渐练成。皖省各处圩主刮目相看,纷纷向老人家讨教带勇妙招,请他去各自圩里现场训导。圩主们大都是过去开馆授徒时的学生,比如桐城马三俊,庐江潘鼎新、解光亮之类,李文安有求必应,成为皖省民团核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