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陈兰彬和容闳走后,曾国藩召幕僚薛福成来见,论及幼童选定,出国在即,满脸皆悦色。又拿出李鸿章书信,要薛福成一阅,再按信中要求,代拟折子,奏请朝廷准办轮船招商局,酌情谋划开矿采煤,铸铁炼钢。
薛福成系江苏无锡人,现年三十四岁,字号庸庵。幼时苦读经史,太平军攻占苏浙后,深受震动,决意弃八股试帖之学,致力经世实学。同治四年曾国藩北上剿捻,沿途张榜招贤,薛福成写下洋洋万言《上曾侯书》,递入曾府。曾国藩读罢,击节赞叹,深为其改科举、师夷法、兴洋务的主张所吸引,即延聘入幕。此后薛福成在曾幕一待七年,助办兵事,料理饷事,主持文事,颇为曾国藩器重,被保为知府衔。
读过李鸿章信函,薛福成回话道:“照李中堂设想,招股筹建轮船招商局,大力兴办水运,纵使朝臣反对,两宫和恭亲王或许也会同意,至于开矿采煤,办铁炼钢,亘古未有之事,只怕很难获准。”曾国藩感叹道:“老夫也知道大清要办啥事,总难免大费周章,不是想办就办得成的,须事前酝酿和造势,势成才可谋定。好在少荃有股韧劲,他想办啥事情,总能绞尽脑汁,非办成不可。老夫帮不上忙,只能从旁呼吁呼吁,造造声势,让他省些力气。”
薛福成深以为然,站起身来,准备回办事房代拟奏稿。曾国藩摇摇手,说:“庸庵别急,好事不在忙中取,也不争在这一天半天的。老夫回任两江后,卧病时日多,已好久没过过棋瘾,今日趁着高兴,头脑也还清醒,咱俩围两局。”
“侯相有此雅兴,学生定当奉陪。”薛福成拿出云子,摆开棋盘,坐到曾国藩对面,落子于盘,一边有一句没一句聊着。曾国藩貌似漫不经心道:“老夫活过今天,不知能否还活得过明天。哪天老夫走后,庸庵有何打算?”
原来曾国藩留薛福成下棋,不过是个借口,主要关心他日后去向。薛福成道:“老师想远了,看您老气色,再活十年二十年没事,福成就待你身边,哪儿也不去。”
曾国藩慢慢抬起头来,瞥眼薛福成,说:“老夫当然也想再活十年二十年,可这是老夫做得了主的吗?别说十年二十年,就是十月二十月,十天二十天,也非老夫所能决定。你还是说说日后有何打算吧?”薛福成说:“还没想过。”曾国藩说:“可否考虑到少荃那里去?”
薛福成知道曾国藩在为自己出路着想,说:“李中堂身边已有许钤身、马建忠和盛宣怀诸位,都是些能人,福成恐怕不好再去凑热闹。”曾国藩说:“少荃重才,又想干大事,还愁人才多?你到他那里去,定会大有作为。过两天待老夫精神稍好,给他写封信,推荐推荐你。”
薛福成心里认可,嘴上则说:“还是那句话,福成哪里没去,就跟着老师。”
围完一局,薛福成担心曾国藩精力不支,说:“久坐伤神,老师还是出去走走吧。”曾国藩将手里云子投进棋罐,说:“也行,去后花园转转。”
薛福成起身,掺着曾国藩,来到后花园。天色有些阴沉。曾国藩又提起幼童留学的事,叹道:“幼童要半年后才能登船出洋,看来老夫已没法等到那一天。”薛福成说:“半年不过弹指间,眨眼即到,老师不必着急。”曾国藩笑道:“半年弹指间,一生一世,亦不过弹指间。老夫已六十一岁,活得不长也不短,可了此一生了。只是放心不下幼童留洋一事,万一朝廷有啥变数,收回成命,幼童出国不成,老夫死难瞑目啊。”
莫不是人老思虑重,凡事容易往坏处想?薛福成笑道:“朝廷定妥之事,岂会轻易变更?何况牵涉国家信誉,也不好失信于洋人。”曾国藩点头道:“确实如此。”
绕上半圈,曾国藩觉得有些疲倦,薛福成扶他步入亭子里,稍事休息。阴沉的天空忽然划过一道闪电,远处响起一声闷雷,随即下起雨来。雨不大,丝丝缕缕,润物无声。
依亭柱坐没多久,曾国藩忽觉脚下一麻,半边身子顿时失去知觉。薛福成见势不妙,大声唤人。曾家大儿曾纪泽就在紧挨后花园的书屋里,闻声飞奔而出,与薛福成一起,将父亲掺回房里,扶到**,一边让人传唤医生。
待医生赶到,曾国藩已溘然而逝,走完六十一年人生,结束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六十一年时光里,曾国藩内圣外王,以德服人,以功立身,以言传世,被视为不朽圣人,光耀中华,高山仰止。庄子说,天下无道,圣人出焉。而今圣人已去,道又在哪里呢?
噩耗传到李鸿章耳里,已是十天之后。他刚离开保定,循例入京,准备随护皇上和两宫太后,祭扫西陵。因太平天国起义,西陵大差已停办十多年,而今同治中兴,天下无事,朝廷恢复旧仪,似也在情理之中。作为直隶总督,李鸿章自有护驾殊荣,无可逃避。
与年前一样,李鸿章依旧入住贤良寺。前脚迈入寺门,后脚曾国藩逝世邸钞就送了进来。早知老师身体欠佳,迟早会有这一天,却想不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李鸿章肝肠寸断,忧悸欲绝,眼前不觉一黑,差点晕倒在地。双手扶住廊柱,好不容易恢复过来,已是泪湿衣襟。
曾氏门生成百上千,李鸿章受知最早,受恩最重,受益最深,造化也最大,是曾国藩本人唯一认可的嫡传弟子。李鸿章二十岁进京,便投入曾门承教,后两榜高中,入值翰林。太平天国席卷江南,曾国藩回籍组建湘军,李鸿章南归转战安徽,相继跟随过四任大员,历尽坎坷,受尽磨难,终无大成。直至辗转进入湘军老营,师生心气相通,志趣相投,惺惺相惜,同舟共济,并肩作战,渐成大势。不用说,曾国藩是李鸿章学问导师,生命贵人,勋业推手,李鸿章则是曾国藩入室弟子,衣钵传人,事业替手。因李鸿章辅佐,曾国藩立德立功立言,成为三不朽圣人。因曾国藩扶持,李鸿章组建淮军,南平苏吴,北定鲁晋,继倡西学,崇西技,办制造,兴洋务,赶欧追美,富国强军,开创另一个时代,成为造时势之英雄。
不期然老成凋谢,大厦将倾,艰难时局,谁赖支持!李鸿章恨不得马上出京,南奔金陵,去灵前哭祭一番,送老师一程。可他知道,功臣身死,阻挡不了皇家祭扫,自己还得滞留京都,尽直督职责。只好研墨铺纸,含泪函唁曾纪泽和曾纪鸿兄弟,遥寄哀思,缅怀恩师。唁曰:吾师果已死矣,不可复生矣!天乎,天乎!奈之何哉!每忆吾师于军事囤困时,常恐死不得所,及贼平而官居,又虑晚节不终,兹结局如此哀荣,易名如此优异,亦不负平生之志。唯吾等孤露人间,何以善慰慈帏,克谋堂构?鸿章勉承遗绪,何以支持国计,仰报恩知?此则所共早作夜思,而惕厉不能自己者矣!
又应曾氏兄弟函请,为恩师题写神道碑铭:道光季世,夷始慁我。内患乘之,燎原之火。彼睨吾旁,雌雄首尾。曰敝可乘,随耳同起。夷啮其外,寇讧其内。不有我公,嘻甚矣惫。维昔相臣,佐治以文。武功之盛,则由圣人。
函成铭就,李鸿章又连夜撰写挽联: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忧,旷代难逢天下才。
功臣盖棺,朝廷也降诏论定,称曾国藩学问纯粹,器识宏深,秉性忠诚,持躬清正。照大学士例赐恤,赏银三千两治丧。追赠太傅,予谥文正。入祀京师昭忠祠和贤良祠,并于湖南原籍与金陵建立专祠,其平生政绩事实宣付史馆。
历来中国士人最高理想,便是生封死谥。曾国藩所封一等侯,所谥极品文正,好不令人羡慕。左宗棠一向不服曾国藩,得知其谥号后,难免嫉妒,酸溜溜道:“曾国藩已谥文正,将来吾等归天,岂不要谥武邪?”不过左宗棠为曾国藩所撰挽联,倒有几分中肯: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元辅便是曾国藩。再说李鸿章寄走唁函和挽联,独居寒室,全身僵硬,满心皆是悲伤。悲老师仙逝,更悲自己顿失依傍,孑然独立于偌大的大清政治舞台,不得不一人面对凶险官场和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想从前,遇险有老师排险,逢难有老师解难,面对高墙,望而生畏,老师后面推上一把,便能越墙而过,迎来风光无限。如今恩师已去,再险再恶的巨涛大浪,只能凭一己之力,奋勇搏击,以免沉沦;再重再沉的担子,只能一人咬紧牙关,一肩扛住,不至于被压垮;再艰难再恶劣的局面,只能自己硬着头皮,独自支撑,以期走出困境。
忍着大悲,李鸿章出得贤良寺,抬头望天,一片迷茫。却还得拖着虚脱的身子,赶往宫门外,迎候同治帝和两宫太后。启銮,谒陵,回銮,还宫,直至祭扫大差结束,才借机将创办轮船招商局和铸铁炼钢奏折,交给恭亲王,请他转呈两宫,尽早定夺。尔后辞帝出京,回到天津衙署,一头扎进纷繁的事务里,迫使自己尽快从失师的悲痛里走出来。
李鸿章留下创办轮船招商局和铸铁炼钢两折回津后,不久左宗棠与沈葆桢二人奏折也递入京师,力陈江南制造局和福州船政局乃大清自强希望,千万撤销不得。奕?当即将文祥召入王府,拿出三人奏折,说:“可惜曾国藩驾鹤西归,若他多活一两个月,也有奏折上来,两宫会更当回事。”文祥说:“曾国藩乃大清脊梁,老成谋国,他说句什么,两宫格外看重,王公大臣更无话说。如今脊梁已倒,国家有事,全赖王爷独力支撑。”
奕?说:“不是还有你与少荃吗?少荃资历虽不及其师,办事能力却青出于蓝,胜过老师。比如剿捻与查办津案,曾国藩劳而无功,声名扫地,幸亏少荃出手了难,力挽颓局,给老师赢回面子。”文祥说:“少荃无论办事,还是与洋人纠缠,确实比其师利索。可做人方面,还是曾国藩持重老道,少荃则见事不见人,德望与其师仍存在不少差距。”
奕?不敢苟同,笑道:“其实事在人为,做事就是做人。少荃一心做事,不言如何做人,却能因人成事,以事成人。不像曾国藩老唠叨如何修身齐家,如何忠君爱国,相反让人感觉有些做作,不够真诚,虽说诚字常挂在他嘴边。”
奕?自然话有所指。曾国藩组建湘军后,以奏片、日记和书信等多种方式,不断明里暗里向皇上表忠示好,弄得人心惶惶,怀疑他有何不可告人之目的。直至金陵克复,湘军陆续裁撤,两宫太后和王公大臣悬着的心才落到实处。倒是李鸿章从没标榜自己如何忠君爱国,如何仁义礼智,只就事论事,朝廷相反不会质疑他别有用心,尽管也留着一手,以防万一。
此系敏感话题,文祥不便妄议,瞧瞧左宗棠奏折,说:“别看这个左今亮处处与曾李师徒作对,大是大非面前,比如制洋器,办西学,富国强军,却英雄所见略同,能说到一起去。”奕?说:“左宗棠在沿海征战多年,知道制洋器办西学意义重大,草创福州船政局,又举荐沈葆桢出任船政大臣,自然与曾李师徒不谋而合,力主保留两局不撤。”
文祥说:“只是少荃胃口也太大了点,不仅要求保留两局,还提出成立轮船招商局和铸铁炼钢,真让他得逞,还不把李鸿藻、翁同龢、徐桐他们活活气死?”奕?说:“铸铁炼钢以后考虑不迟,先把轮船招商局办起来再说,不然好事挤到一堆,两宫无所适从,一件事都做不成。轮船招商局办起来,自造轮船有了出路,闽沪两局就可继续生产,确保不撤。不用说李鸿藻、翁同龢和徐桐他们肯定会跳出来,极力反对,咱们得提前做好准备,必要时好驳倒他们,争取两宫支持,以不辜负少荃厚望。”
驳斥李翁等人理由好找,就在李左沈三人奏折里,奕?与文祥将折子反复看上数遍,直至烂熟于心,再呈入宫里,请两宫定夺。两宫择日召集大臣,至养心殿会商。果然听说李鸿章不仅坚决反对裁撤闽沪两局,还要成立轮船招商局,李鸿藻与翁同龢肺都气炸了,跳起半天高,破口大骂李鸿章卖国卖祖宗,竟敢拿洋玩意糊弄朝廷,该千刀万剐。奕?与文祥据理力争,陈述创办轮船招商局意义非凡,势在必行。李翁几位占不到上风,声言只要轮船招商局一成立,他们就辞职出宫,回家养老去。李翁都是同治小皇帝的老师,平时没少在他面前臭李鸿章,这下李翁被李鸿章奏折气得要辞职离宫,皇位上的小皇帝也发声道:“两位老师不能走,要走也只能李鸿章走,他老给朝廷惹是生非,叫咱皇帝做得不安宁。”
话没说完,慈禧在帘子后面轻轻一咳,小皇帝便脑袋一蔫,不再出气。朝堂顿时安静下来,众臣张开耳朵,捕捉帘后声音。只听慈禧道:“我说李鸿藻和翁同龢两个,不要老把回家养老挂在嘴上,莫非你俩回了家,就再找不到皇帝老师?你俩确实有学问,可有学问的人多得很,何必目中无人,恃才傲物?知易行难,大清要自强,光靠几个死学问也不行,还得有人肯出面做些实事。凡事难免有利有弊,叫你们会商政事,就要为大清富强考虑,多说事理,少说气话。李鸿章提出创办轮船招商局,到底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你们可以就事论事,别扯得太远,话说千言,离题万里。”
李翁敢说回家养老的话,其实是摸透慈禧心思,故意跟她叫板。慈禧离不开奕?和李鸿章这些做实事的,也需要李翁等人唱唱反调,以便从中掣肘,两边都听命于她。该唱的反调唱过,慈禧要求就事论事,便照她意思,就事论事呗。也是翁同龢系江苏常熟人,对沿海沿江水运多少有些了解,当即出列道:“微臣知道,轮船招商局一成立,占据海河水运,原有沙船只能弃之不用,上万船工无以谋生,就会聚一起闹事,像长毛捻匪样闹得天下不宁。”
翁同龢知道朝廷最怕出乱子,故意危言耸听,拿太平军和捻军打比,吓唬两宫和众臣。果然满堂附和,说为个轮船招商局,弄得天下大乱,得不偿失,实在无此必要。文祥早有准备,反驳道:“三十年前洋人轰开国门后,便依条例于近海和江面行船跑水运,如今随处都是洋船,已难得见到几艘沙船。试问翁李等大人,朝廷不办轮船招商局,你们有本事把洋船赶出中国近海和江面,将水运生意重新还给本国沙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