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不无担心道:“可如此一来,与殷家结下梁子,殷兆镛发动苏籍京官,群起而攻之,鸿章岂不只有卷铺盖走人,回合肥乡下养老?”冯桂芬笑道:“鸿帅回乡下养老,谁替曾大帅筹饷调兵?曾大帅孤立无援,独木难支,捻匪趁机北窜,京畿岂不危急?奕?和两宫心明如镜,最知此中要害,自然不会在乎殷兆镛他们。”
自己无私无畏,一心以国家安危为重,又何惧他人物议?李鸿章也就坚定了惩办殷兆钧的决心。只听冯桂芬一旁又道:“鸿帅敢摸殷家老虎屁股,激怒殷兆镛,待他把事情闹大,朝廷顾此失彼,天国圣库之事正好蒙混过关。”
如能逃过天国圣库追查差事,又何乐而不为呢?李鸿章暗忖道。适逢刘郇膏母亲病故,丁忧回籍,李鸿章立即奏保丁日昌署理江苏巡抚,兼任布政使,执掌藩司大权。剿捻非常时期,急需能吏办差,朝廷恩准李鸿章所奏,谕令丁日昌,安排好上海和江南制造局事务,迅速赶往苏州,入驻拙政园。
几乎是同时,奕?又有密信递到金陵,催问李鸿章,天国圣库追查得如何。李鸿章懂奕?意思,他要酌办何事,提拔何人,朝廷尽量满足他,朝廷要他办的差事,他也不能含糊。李鸿章只得回信,说已布下暗线,正加紧追踪天国圣库,只是个中情形复杂,需时间抽丝剥茧,慢慢追查,太过急切,实难见效。
回信发走,又函令已移驻苏州的丁日昌,尽快抽调抚标营,让按察使郭柏荫协同配合,尽快赶赴吴江殷府,拿办殷兆钧。
前次赶走郭柏荫后,殷兆钧就恶人先告状,具函堂兄殷兆镛,控诉两江督抚投卡抽厘,横征暴敛,简直伤天害理。又见臬司不再来人,吴江各处厘卡也松弛了许多,以为风声过去,召集苏州缫商,弹冠相庆。正在热闹,家丁跌跌撞撞奔进来,说:“不好啦,不好啦,抚衙抚标兵堵死大门,叫老爷快快出去受受受……。”
殷兆钧举过手里酒碗,往桌上一顿,喝道:“受什么受?”家丁说:“受受受缚!”
“没出息,几个标兵,就把你吓成这样。”殷兆钧一掌掴在家丁脸上,又招呼管家,召集家养打手,挥刀舞枪,咆哮出门,倒看谁吃了豹子胆,敢来殷府找死。
谁知龙行虎步来到门外,只见数百抚标兵真枪实弹,将殷府围个水泄不通。好汉不吃眼前亏,殷兆钧心里发虚,收住眼中凶光,双手打拱,一脸笑道:“兄弟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何必动枪动刀呢?你们头儿是谁?为我引见引见。”
话才落音,郭柏荫出现在眼前。殷兆钧脸上肌肉僵了僵,用力堆出媚笑道:“是郭大人,久违了,久违了。是不是让您的人退后几步,咱们进屋喝茶说话?”
“这不是喝茶的时候!”郭柏荫身后走出一个人,厉声喝道。殷兆钧打量着对方,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是谁?”郭柏荫让一旁道:“不认识吧,这是署理苏抚丁大人。”殷兆钧不解道:“署理苏抚不是刘大人吗?几时换成了丁大人?”
丁日昌不耐烦道:“殷兆钧你少啰嗦,谁做苏抚,是皇上的事,难道还得你点头同意吗?本抚今日登门拜访,只问你一句话,你凭借你殷家朝中有人,为非作歹,欺行霸市,恶意垄断缫丝,冲卡逃厘,殴打臬司,该当何罪?”
殷兆钧嗫嚅道:“官府强抽厘金,商户无力承受,表示抗议,何罪之有?”丁日昌猛喝道:“放肆!来人,将殷兆钧给我绑了,带回抚衙问罪!”
闻声,郭柏荫身后冲出几名臬司衙役,恶狠狠扑向殷兆钧。殷家打手想上前夺回主子,众抚标一阵排枪扫过来,撂倒前面数名找死的,其余的人顾不得殷兆钧,转身逃入府内。殷兆钧早被臬司衙役几下锁住,牵了就走。
殷兆钧归案后,丁日昌和郭柏荫又如法炮制,捕拿了数名抗厘恶商,关进臬司大牢。各地大小商户见殷家根深蒂固,尚且斗不过抚衙,一个个也变得老实起来,再不敢逃税抗厘,该交得交,该抽得抽,苏省税厘一时大增。两江其他省份也学丁日昌做法,抓走一批恶商,杀鸡给猴看,各项税厘按时足额征抽上来。
有钱有粮,诸事好办。两江粮饷解往剿捻前线后,曾国藩巧为调用,铭、树、鼎、盛诸军兵精粮足,士饱马腾,打仗格外来神,连战连胜,将捻军尽数赶出皖北。曾国藩奏报朝廷,将行辕自清江浦移驻临淮关。
就在李曾两位一唱一和,一个忙于征粮办饷,一个着力围剿捻军之际,朝中大臣闲极无聊,听说两江厘巨税重,民怨沸腾,正好借题发挥,打发时光。其中尤以兵部侍郎殷兆镛最起劲,双脚跳得老高,天花板都差点被他顶破。淮军初征上海时,处处受掣肘,难有作为,殷兆镛两参薛焕,李鸿章上下其手,夺过政商大权,才取得保沪平吴大功。如今李鸿章独掌两江,竟不念旧情,先拿他殷家兄弟开刀,叫殷兆镛如何想得通?他大口骂道李鸿章恃功朘民,横征暴敛,借公济私,委用之人品流太杂,猥琐太甚,伤风败俗,手执锋利刀笔,连夜写成劾折,呈入宫中。陶钟璐、翁同龢之辈也不甘寂寞,随声附和,纷纷具折痛骂李鸿章。御史宋晋甚至咬牙切齿,弹劾李鸿章伤天害理,罪不容诛!
李鸿章与丁日昌连殷府都敢动,殷兆镛心中恶气不出难受,原在情理之中。其他朝臣见不得曾李建功立业,妒火中烧,群起而攻之,也可理喻。唯一让人不解的是,朝廷态度也如此暧昧,竟将朝臣奏折抄发地方督抚,像要故意敲打李鸿章似的。
望着桌上堆得高高的弹劾抄发稿,李鸿章气急败坏,拍着桌子,大骂粗话。又不好怪罪皇上,只得提起笔来,反驳朝臣:非常时期,不采取非常手段,征税抽厘,谁保剿捻成功?干脆罢兵休战,任凭捻军猖狂肆虐。或与各朝臣对调,自己回京做清官,朝臣下来办差,看他们从哪里生财聚钱,养兵作战。
折子派发后,心头愤怒才略有缓解。冯桂芬入问道:“恭亲王奕?近期没来函吧?”李鸿章道:“自殷兆镛等人发飙以来,恭亲王还真没来函催促天国圣库之事。”冯桂芬笑道:“殷兆镛他们闹得满城风雨,恭亲王也不忍心再逼你。逼也没用,您既要替曾大帅调兵遣将,购枪置炮,又要为剿捻征税抽厘,纳粮备草,还要应对朝臣诅咒,督抚质疑,一时分身无术,哪有精力应对天国圣库的事?看来您要好好感谢殷兆镛他们才是。”
说得李鸿章笑起来,说:“正是景亭兄所言,坏事变好事。然朝廷抄发殷兆镛之流劾折,实在让鸿章寒心。”冯桂芬道:“将朝臣劾折抄发各地督抚,却对鸿帅没半句惩戒,正好表明朝廷态度,剿捻不可止,抽厘不可废,提醒你压力再大,也要忠心耿耿,为皇上办好差。”李鸿章点头说:“朝廷可能确有此意。”
冯桂芬又说:“虽说朝廷并无责难鸿帅之意,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鸿帅还得拿出点动作来,让皇上和朝官知道外臣办差之不易。”李鸿章问:“还请景亭兄点拨,鸿章该做啥动作?”冯桂芬说:“适当放缓淮军厘税征收和解押进度。理由是现成的,就是朝臣狺狺,两江绅商借机抗厘,粮草军饷筹措越发不易。”
李鸿章心领神会,笑笑道:“粮饷不能及时到位,淮军肯定会嗷嗷大叫,叫声传进紫禁城,殷兆镛他们也不一定有好果子吃。还有已裁部分湘军,因候饷滞留两江一带,干脆停止已着手拨付的欠饷,放任他们闹去,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李鸿章停工罢厘之际,还给朝廷递上一折,说殷兆镛等人一闹,两江商户有恃无恐,更不把官府放在眼里,群起抗厘逃税,厘税抽取越发不易。为不耽误军情,还请皇上责成户部调拨粮饷,接济淮军。或命殷兆镛出京,筹粮办饷。朝廷用兵,本是兵部分内之事,殷兆镛身为兵部侍郎,不能只顾一旁指手画脚,口诛笔伐,也该尽点本分。
奏折发出后,李鸿章又复抄一份,送往临淮关。曾国藩正准备移驻徐州,见过李鸿章折抄稿,干脆留下不走了。他要配合学生,唱曲双簧,让朝廷体谅体谅外臣办差之艰辛。
见曾国藩久无动静,朝廷咨问是何原因。曾国藩以无奈口气回奏道:军中粮短饷缺,将士饥肠辘辘,无力北进,只能暂驻皖北,捧着空腹,等候饥粮。
李曾两人奏稿相继递入养心殿后,两宫火冒三丈,把奕?叫去,问是怎么回事。奕?实话道:“曾李师徒确不容易,死心塌地为朝廷办差,朝中大臣不仅不予理解,还恶语中伤,连罪不容诛都出得了口,换了谁都受不了啊。这还在其次,主要两江商农觉得有机可乘,故意借风吹火,拒交厘税,李鸿章筹不到粮饷,曾国藩难为无米之炊,别说剿捻,只怕还会引起士兵不满,产生哗变,给捻匪可乘之机,坏我大事。”
慈禧半信半疑,说:“有这么严重吗?不是曾李师徒拥兵自重,居功自傲,联手给朝廷施压吧?”奕?说:“不能排除此种可能。可两人奏折所言也是事实,并非凭空捏造得出来。”慈禧沉吟道:“怪只怪殷兆镛几个信口雌黄,将好端端的剿捻大局搅成一锅粥。莫非真照李鸿章所奏,由户部调拨粮饷,或抽殷兆镛负责粮饷事宜?”
奕?真想痛骂殷兆镛几句,话到嘴边,又悄悄咽了回去。朝中人事太复杂,奕?贵为亲王,也不是谁都得罪得起的。朝臣嫉妒曾李功高,也见不得奕?维护两人,背后从没少使花招。尤其这个殷兆镛,察觉慈禧不再像以前那样信任奕?,公然上折,弹劾他专权跋扈,贪赃枉法,正中慈禧下怀,趁机褫去奕?议政王头衔,还降亲王为郡王,仍留军机处和总理衙门领班。奕?赶紧夹紧尾巴,变得乖顺起来,慈禧才又赏还亲王爵位。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奕?再不敢小瞧朝臣,说话怕痒怕痛,细声细气:“户部拨得出粮饷,或殷兆镛有能耐办饷筹粮,咱们也就不必迁就李鸿章,早把他扒一边歇凉去了。”
慈禧长叹一声,正想说啥,又有急报呈入,说霆军哗变,江南面临失控危险。原来湘军裁撤后,部分将士没领足欠饷,仍逗留江南不去。其中包括霆军一万多人马,分滞湖北和福建候饷。曾国藩挂帅剿捻后,朝廷主动下令,停裁霆军,随曾北征。世上哪有只打仗不给饷的?将士们生死不干,还是曾国藩采取种种手段,软硬兼施,才勉强答应下来,前提是必须拿到欠饷。欠饷没到手,又闻两江停厘断税,饷源枯竭,将士们别无指望,喧闹索饷,公然哗变。其他没拿到欠饷的已裁湘军也闻风而动,闹起事来,一时间沸反盈天,掠民者有之,杀官者有之,攻城者有之,甚至还有人扬言加入捻军,与朝廷对抗到底。
两宫和奕?大惊失色,赶紧谕令曾国藩和李鸿章,尽快制止哗变,稳定江南,以专心剿捻。又传旨严斥殷兆镛诸臣,不懂体谅外臣办差艰辛,只知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本欲拿掉殷兆镛几位头上顶戴,又觉得如此一来,再无人敢指责曾李,他师徒俩尾巴岂不要翘到天上去?也就点到为止,放过殷兆镛他们。原来朝廷离不开曾国藩和李鸿章等能臣办差,也需要殷兆镛这样的犬儒张大嘴巴,不时对他们汪汪汪吼叫几声。
世情如此,狗仗人势可壮胆,人仗狗势亦可助威。见朝廷口里说得厉害,却对殷兆镛诸臣无任何实质性处罚,曾国藩和李鸿章自然有些不快。却也不好再逼朝廷,赶紧掉头处置哗变事件。其实也不难处置,无非掏钱动作迅速点。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使鬼不推磨,银子拨到位,又杀几个首犯,哗变很快平息下去。
钱粮乃国家和军队命脉,李鸿章又指令两江各道府州县,加大力度,征粮筹饷,造枪置炮,确保剿捻前线需求。曾国藩手头变得宽裕,万事好办,率亲兵营移驻徐州,调度各军,严阵以待,堵截捻军。又将鲍超霆军调往前线,参与战斗。衣贵新,人贵旧,还是湘军好用。不像淮军,虽有李家老三老六负责传令,毕竟不像湘军旧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一番调兵遣将,秋冬之际又打了几场胜仗,全军士气大受鼓舞。转眼间进入同治五年(1866),曾国藩再次调整策略,北以黄河,南以淮河,东以运河,西以沙河与贾鲁河为防线,责令皖豫鲁直各督抚,协助淮湘诸军,挖濠掘沟,筑堤修墙,各分汛地,层层布置,准备将捻军困于豫西山多田少贫瘠之处,逐步加以歼灭。
经数月努力,各河段堤墙先后竣工。曾国藩心里不踏实,令李鹤章代赴各地,仔细巡察堤墙质量。李鹤章带上亲兵,打马绕上一圈,所到之处,还算满意。只豫军负责的开封城外芦花岗堤墙,土松墙薄,不够坚固,且有部分堤墙缺口,迟迟没有合龙。李鹤章在岗上守了一个多月,亲督豫军加固堤墙,合龙缺口,直到觉得差强人意,才返回徐州。
入城给曾国藩复过命,李鹤章回营,见到二哥来函,询问防线修筑情况,也就顾不得休息,提笔回信,详叙此次巡察所见。还以颇为自得的口气,提到坐镇开封督军固墙经过,意思是二哥派咱老三随侍曾大帅,做事还算靠谱,不会给二哥丢脸。
收到老三复信,李鸿章忙摊开豫鲁舆图,见开封东去不足百里便是鲁境,心里不觉咯噔一下。山东富庶,捻军已将河南洗劫一空,急于冲破淮军围堵,东奔觅粮,开封一带防线薄弱,很容易被撕开。捻军马快,一旦突围而去,又去哪儿捕捉他们踪影?
李鸿章越想越觉得严重,真想亲赴开封,替老师封堵捻军。可自己署理两江,筹粮办饷,重任在肩,又哪走得开?只好给老师写信,重提左宗棠围攻杭州之旧事。前年左宗棠久攻杭州不下,故意在城北留下空当,以至围攻战一开,城里太平军乘虚逃走,悉数扑向苏南。如此一来,浙江是平安了,苏南重又陷入硝烟之中。
李鸿章旧事重提,意思是豫抚和豫军暗怀私心,不愿让河南成为剿捻主战场,修筑开封堤墙时有意留下一手,日后好让捻军突破防线,离豫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