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鼎新已被保举为山东布政使,布政使又称藩司,故许钤身有此称呼。听许钤身如此说,营官退到一边,让过两人。来到潘鼎新帐前,许钤身让李鸿章稍候,先跑步入帐,对正在看书的潘鼎新道:“启禀藩司大人,您老师到了帐外。”
“您是说鸿帅来啦?”潘鼎新放下书本,走出帐外,果然是李鸿章,赶紧施弟子大礼。李鸿章上前扶起潘鼎新,说:“为师来得是时候吧?”潘鼎新笑笑道:“是时候,是时候。鼎新是老师学生和部将,您大驾光临,我三生有幸啊。”
寒暄着走进帐内,潘鼎新摆上好茶,招待两位。李鸿章也不转弯,喝口茶,直接道:“琴轩(潘鼎新)知道,为师指挥不动将领们,被皇上褫去黄马褂和双眼花翎。”
潘鼎新淡然道:“黄马褂和双眼花翎有啥了不起?皇上褫去就褫去呗。”李鸿章道:“你说得轻巧,这可是我半辈子戎马倥偬,用生命换来的。”潘鼎新道:“君臣如父子,父亲今天发怒,夺走儿子东西,明天怒息,又会赏还回来。”
此理倒也说得通。李鸿章道:“刘铭传已愤然回家,其他将领闹嚷着要学刘走人,淮军眼看就要树倒猢狲散,为师哪还敢奢望皇上赏还黄马褂和双眼花翎?”潘鼎新道:“老师是不是要学生劝劝各将领?”李鸿章道:“各将领心气不平,不再把我这个主帅当回事,你跟他们走得近,出面说几句话,肯定比我管用。”
“学生试试吧。”潘鼎新答应道。可他并没鼓动唇舌,规劝各位将领,而是跨上战马,率领所属鼎军,拔营起程,往京畿方向开去。
潘鼎新带了头,各将领无话可说,默默领兵北上。一场危机就此化解。李鸿章也北移至直鲁边境,驻节德州桑园,就近指挥剿捻战斗。
前次征讨东捻,李鸿章手握钦差关防,各省防军都归其节制,禁行令止,说一不二,调度起来还算顺手。此次张忠禹西捻犯京,朝廷一片惊慌,一股脑派出三个钦差、四位督抚、两名侍郎及无数都统、提督,连恭亲王都出了面,似要摆足架势,用一顶顶大官帽吓退张忠禹。偏偏张忠禹不怕吓,趁各大员扯皮之际,率军横冲直撞,打得官军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见李左只顾扯皮,白白贻误战机,朝廷只好请恭亲王调解。李鸿章也意识到北上是来剿捻的,不是与左宗棠打口水仗的,迫于大义,不得不矮下身段,主动向对方求和。
见面三分义,求和最佳方式还是走到一起,握手言欢。正值仲夏时节,桑园绿意盈目,桑枝正遒,桑叶正肥。李鸿章提前置办好酒肉,再派人邀请左宗棠前来会晤。左宗棠也在反省以往战法,觉得继续与李鸿章斗下去,斗不倒张忠禹,于公于私皆不利,也就不怎么摆架子,离开楚军驻地,赶往德州,欣然入园赴约。
十年前两人同处曾幕时,李鸿章就知道大胖子左宗棠能吃,准备很充分,碗里肉丰,壶中酒足。左宗棠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一上桌就放开肚皮,大嚼大咽,弄得满桌狼藉。大厨来上菜,看不惯左宗棠吃相,嗤之以鼻,李鸿章忙使眼色,示意对客人友好些。淮军不富足,可左宗棠一张嘴巴也吃不穷,只要他能真诚合作,早日消灭西捻,所省军费何止千千万?
待左宗棠吃饱喝足,李鸿章正要谈正事,谁知他嘴巴一抹,借助酒劲,指着李鸿章鼻子道:“今亮见过牛气的,还真没过少荃你这么牛气的,皇上连下八道圣旨,催你北上剿捻,你硬是端着臭架子,迟迟不肯应命出兵,不然早将捻匪剿灭在近畿一带,俺老人家也不会低声下气,跑到你行辕来混饭吃,还要遭你大厨白眼。”
这小子也是的,明明是你征剿不力,放任西捻跑出陕西,直犯畿辅,还要倒过头来,指责淮军不肯出兵,真是岂有此理。李鸿章再清楚不过,淮军成功消灭十万东捻,朝野折服,楚军却拿五万西捻没任何办法,左宗棠心生嫉妒,故意借题发挥,贬低人家,抬高自己。
世上无真正肯服输的人,左宗棠心态可以理解,可你也不能吃人家,喝人家,再打着饱嗝骂人家呀!李鸿章忍无可忍,也怒目相向,敲着桌子道:“好你个左大胖子,你不自比诸葛,自称今亮吗?诸葛亮有你这么无能?区区五万西捻,要地盘没地盘,要粮饷没粮饷,要兵源没兵源,自动送到你楚军嘴边,你就是啃不动,咽不下,还到我面前来逞啥威风?是的,你左大胖子是诸葛亮,李鸿章连阿斗都不如,可我再无能,也凭一己之力,指挥淮军将东捻干净利落消灭于鲁苏境内,不像你老人家,只知追着西捻,放马后炮,开马后枪,害得朝野惊慌,皇上不得不调用疲惫的淮军来给你揩屁股,了大难。”
清朝规制,大学士位置必须从翰林里提拔,左宗棠仅举人出身,三考进士不中,自然没法与翰林出身的李鸿章争锋。左宗棠被戳着痛处,直翻白眼,不知如何出言。李鸿章还不肯放过他,接下来又阴阳怪气道:“大学士属生前名位,死后还有一样东西,你左大人功劳再大,两手再长,估计也抢不走。”左宗棠问:“哪样东西?”李鸿章道:“死后谥之以‘文’呀。鸿章死后谥‘文’没啥问题,你老人家百年后想与‘文’挨边,只怕难上加难啰。”
闻言,左宗棠青着老脸,默然半晌,吱声不得。谥号就是死后封号。清廷重文轻武,依照惯例,非进士和翰林出身,死后不得谥之以‘文’。比如林则徐和胡林翼,出身进士与翰林,死后谥号皆为文忠,哀荣至崇。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可左宗棠不是常人,不打他的脸,不揭他的短,他又怎肯服输?果然被李鸿章一打一揭,顿时没了脾气,老实起来。不老实也不行,总不可能撸起手腕,与李鸿章干一架吧?位极人臣,揍得鼻青脸肿,也有失体统。就是街头混混,动手前也得考虑考虑,一架下来,占不占得到便宜。很明显,李鸿章个头高出一截,又年轻十一岁,真的拳脚相加,左宗棠占不到任何便宜,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见左宗棠软下来,李鸿章才改变口气,反过来拿英雄不问出处之类话语安慰他:“当今进士翰林俯拾皆是,不上千,也成百,站在北京街头,一泡尿撒得远一点,就可淋着好几个,可又有几人像你左大人一样,手握虎狼楚军,从东南打到西北,威震天下,战功赫赫,成为国家中流砥柱?湘军裁撤后,朝廷可依靠的主要军事力量,就是淮楚两军,你我二人还要闹不和,只顾窝里斗,谁负责戡乱治国平天下?太后和恭亲王正等着要剿捻方略呢,咱俩还是废话少说,心平气和谈谈正事吧。”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今日宗棠到了贵衙门,大饱口福,也不好意思争强好胜,你说咋办就咋办吧。”左宗棠就坡下驴,不再与李鸿章抬杠,两人开始商讨剿捻方略。
根据剿捻方略,淮楚两军包括各省防军须分工合作,驻守两河和沿海,实施围堵任务。淮军铭鼎勋松诸军马队兵勇马快,又有征讨东捻经验,负责追剿敌军,潘鼎新杨鼎勋郭松林等将领皆驻军中,唯刘铭传远在合肥养伤,得尽快把他召回来。
刘铭传脾气大,又是赌气回的合肥,光一纸命令,他肯定不会买账。怎样才能把刘铭传的倒毛撸顺呢?李鸿章拍着脑袋,一时想不出有啥好办法。
这日李鸿章与幕僚会商剿捻事宜,说到刘铭传,许钤身道:“要想把刘麻子请回来,先须弄明白,他是为何离去的。”李鸿章道:“这有啥弄不明白的?众所周知,刘铭传是因朝廷封赏太低,一气之下,愤然回了合肥。咱又不是皇上,难道还能给他加封晋爵不成?”
“用不着加封晋爵。”许钤身笑笑道,“追剿东捻,劳苦功高,封赏却不相匹配,刘铭传感觉委屈,自尊受到伤害,没里子也没面子,才拂袖而去。鸿帅要做的,就是如何给刘铭传面子,您老给了他面子,反过来他也会给您老面子。”
李鸿章觉得有意思,道:“仲韬倒是说说,刘铭传这面子怎么给。”许钤身道:“钤身思量,礼轻不送人,面子太小,还不如不给。也就是说,要给就把面子给足,给足刘铭传大面子,自然不愁他不归队,归队后不愁他不下死命替鸿帅出阵打仗。”
李鸿章频频颔首,要许钤身继续往下说。许钤身又道:“只是刘铭传当世英雄,眼界高阔,不见得谁的面子都买。”李鸿章道:“我的老面子他也不买么?”许钤身道:“鸿帅乃淮军主帅,您老面子他肯定会买您,但仅有您老面子,只怕还不够。”李鸿章道:“我老面子还不够,难道非皇上给面子不可?”许钤身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刘铭传忠肝义胆,有勇有谋,不说千古难觅,至少当朝少有,皇上不该给他面子吗?”
自己手下大将能获如此崇高评价,李鸿章自然受用,也意识到刘铭传于征剿西捻的特殊价值非他人可以替代,给他点面子完全应该。于是照许钤身主意,亲自动笔,给刘铭传写起信来。信中饱含深情,细述淮军建军以来,将帅如何相互默契,同仇敌忾,生死与共,仿佛鱼和水一样,鱼离开水活不下去,水离开鱼则成为死水臭水。
信写好,李鸿章又附上两斤挂面和两块方糕,派专人飞抵合肥,一起交给刘铭传。有次李鸿章做寿,其他人进金献银,唯刘铭传仅以挂面和方糕相赠,外加一首打油诗。现在李鸿章送此两样东西,意喻礼轻情意重,同时也告诉刘铭传,收过千千万万的厚礼重物,都入不了眼,上不了心,唯独刘铭传好处,他李鸿章一辈子不会忘怀。
这是晓之以理。李鸿章觉得还不够,又上折朝廷,声言正值驱剿西捻关键时期,假如最得力的铭军马队缺阵,胜算难料,恳请皇上施之以恩,降旨刘铭传,温言动员他出山。别看刘铭传倔强,却铁胆忠心,深明大义,皇上若看得起,出示圣谕,天语一字之褒,胜臣函牍万万,感召得刘铭传慷慨赴阵,何愁西捻不灭?
朝廷见折,二话不说,立即照李鸿章意思,下达圣旨,高度评价刘铭传,命他尽快出山。刘铭传一见李信,二读曾函,三接圣谕,不禁大为感动,顷刻间,肚里怨气烟消云散,不复存在。湘淮楚三军大小将领成百上千,谁像你刘铭传如此牛气,为说服你出山,主帅求不算,老帅请不够,连皇上也煞有介事,专门下达圣旨,好话说尽,把你捧上了天?刘铭传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不再犹豫,叫过随行亲兵,飞身上马,离皖北驰。
刘铭传回到直鲁前线时,各军基本完成合围,陷西捻于圈中。果如许钤身所说,李鸿章给足刘铭传面子,刘铭传上阵剿敌时更是不要老命,勇猛异常,很快为李鸿章赢回大面子。商河一战,刘铭传一马当先,率领铭军马队,死死咬住西捻不放,在鼎军、松军与勋军等各路马队协助下,重创张忠禹主力。
转眼进入秋季,西捻又在乐陵遭受狙击,所剩万余战士,随张忠禹突围至荏平,再次被淮军各路马队圈围起来。张忠禹奋力突击,还是难逃全军覆没厄运,连张家兄弟子侄尽皆阵亡。最后仅余八骑亲兵,护卫张忠禹冲出重围,穿过高粱地,跌跌撞撞,逃到徒骇河岸边。面对汹涌的河水,张忠禹勒住马首,对七名亲兵道:“你们各自逃生吧,忠禹去也!”
话没落音,张忠禹就纵身一跳,跃入激流之中。西捻从此彻底灭亡。唯张忠禹投水后,一直找不到尸体。李鸿章派人连续搜寻多日,无奈黄河上游发水,河水盛涨,倒灌徒骇河,水浊浪浑,估计尸身腐烂,没法寻认,只得回头审讯降兵,证实张忠禹投水伏诛无疑,才据此呈报朝廷,朝廷也认可此议。
待李鸿章骂个够,许钤身走进签押房,说:“鸿帅不必气恼,谁不知左宗棠就这德性?金陵光复之初,城里乱哄哄的,曾氏兄弟以为幼王已死于战火,左宗棠不也起劲弹劾人家假冒军功,瞒天过海么?”李鸿章摇头道:“金陵之战,幼王确实没死,不幸被左宗棠言中。这次张忠禹明明已没于滚滚洪流,他还要故伎重演,捅我刀子,真是恶劣之至。”
许钤身笑笑,说:“其实左宗棠这么做,鸿帅应该高兴才是。”李鸿章不满道:“左宗棠欺人太甚,我还高兴得起来?”许钤身道:“左宗棠不是欺鸿帅,是嫉妒鸿帅。西捻流窜西北,楚军无奈其何,眼睁睁看着他们东入晋冀,直犯京师。皇上吓得不轻,征调各军勤王,依然无济于事,直到鸿帅领军北进,采取圈堵和追剿并用的办法,才全歼西捻。想想淮军一歼东捻,二灭西捻,可谓功德圆满,左宗棠一向自命不凡,却败在西捻手上,仅有协剿西捻之功,他能不心生嫉恨,挖空心思给鸿帅找岔子,添乱子?无人嫉妒是庸才,何况是左宗棠这样的牛人,当今天下也就曾大帅和鸿帅值得他嫉妒,难道不该高兴吗?”
说得李鸿章哈哈大笑起来,说:“照你这么说,我得感激左宗棠嫉妒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