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觉得也是,笑道:“不见吴棠,无事可做,不闷死在客馆里?”许钤身道:“可各处看看嘛,成都可看地方多。何况中堂大人翰林出身,到得天府之国,杜甫草堂呀,武侯祠呀,总得去走走,岂可与子美和诸葛失之交臂?”李鸿章说:“也行,明天你带路,出去转转。反正成都没人认识咱是谁,来去自在。”
翌日两人依然商人打扮,由便衣亲兵远远跟着,进了城区。先来到杜甫草堂。毕竟是草堂,难免简陋,与其响亮的名声,形成强烈反差。许钤身道:“草堂还真是草堂。想不到诗圣名满天下,当年就住在这么寒碜的地方。”李鸿章笑道:“诗圣不住寒碜草堂,住进富丽皇宫,还能成为诗圣吗?”许钤身道:“确实是的。乾隆住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天天锦衣玉食,要他写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只怕打死他都不可能。”
身为大清臣子,不好说大清皇帝好歹,李鸿章笑而不语。许钤身却顾不得这许多,又道:“乾隆以诗人自居,一生写了四万多首诗,几乎相当留存下来的全唐诗。全唐诗字字珠玑,名篇名句数不胜数,可又有谁记得乾隆只言片语?乾隆贵为天子,还要抢诗人饭碗,不厚道,也太贪心,最后徒留笑柄于人间。”
李鸿章不置可否,只是道:“子美受人敬重,原因有二。一是其诗尤其是律诗,深沉华美,无人能及;二是他匍匐于地,替苍生代言,自己饥寒交迫,还能由己及人,念念于天下寒士。李杜诗篇万口传,李白诗叫人飘飘欲仙,不知今夕何夕,杜甫诗则让人俯首低眉,直面脚下土地。”许钤身道:“李白是诗仙嘛,仙在天上飞,是用来仰视和神往的。杜甫是诗圣,圣在地上走,所食皆为人间烟火,自然与苍生共忧乐。”
说着诗圣,两人出得杜甫草堂,辗转来到武侯祠。武侯祠其实是昭烈庙之配祠。昭烈庙是供奉刘备的,武侯祠是祭祀诸葛亮的,二者一臣一君,规制自然不同。尤其刘备殿高大雄伟,衬得武侯祠越发不起眼。可有意思的是,武侯祠却远比昭烈殿热闹。原来游人大都冲着诸葛亮而来,不怎么在意刘备,外界更是只知有武侯祠,不知还有昭烈庙。
祠里祠外转上一圈,许钤身感慨道:“君臣有别,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君都高于臣。可在芸芸众生心里,孰重孰轻,君臣地位已毫无关系。”李鸿章道:“刘备是帝王,诸葛是圣人,帝王常有,圣人不常有,圣人自然比帝王更难得,也更受苍生爱戴。”
“杜甫诗品高标,人品高古,称为诗圣,名副其实。”许钤身道,“至于诸葛亮,中堂大人说他是圣人,不知依据何在?”李鸿章侃侃而谈:“诗圣属诗人,圣人则是完人,二者不可混为一谈。儒家传统,完人需有忠有勇有智。诸葛对刘家父子忠心耿耿,自不必说。舌战群儒,六出祁山,空城对司马,知其不可而为之,此为勇。草船借箭,三气周瑜,七擒孟获,是为智。忠勇智俱全,已很了不起,还著有《出师表》,里面有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令古往今来多少仁人志士动容?较之诸葛,刘备简直一无是处,贵为君王,却只知哭鼻子,要忠没忠,要勇没勇,要智没智,也无惊人之语,叫人如何敬重得起来?故供奉刘备的庙宇再高大,再雄伟,也不可能收获太多人心,昭烈庙备受冷遇,自是在所难免矣。”
许钤身不住地点头,道:“中堂大人高见!看来青史留美名,不见得要做帝王,像诸葛样做圣人,也很了不起。”李鸿章笑道:“世上几人称得上圣人?倒是帝王层出不穷,多如过江之鲫。”许钤身道:“当今曾侯相算得上圣人不?据说湘军打下安庆时,有人怂恿他做皇帝,他不为所动,只想成圣,无意为王。”李鸿章笑道:“老师忠智勇不缺,德功言齐全,当然算得上圣人。只是帝王可自封或继承,圣人却得后人说了算,没有当世称圣的,现在说老师是圣人,为时尚早。若传到他老人家耳里,还以为你想折他寿,定会不乐。”
就这样,东走走,西看看,在成都转上十多天,到了该结案的时候,吴棠也察觉李鸿章到了成都,特乔装一番,趁夜里摸黑来到客馆,求见老友。李鸿章得到亲兵通报,连名刺都没看,便知是吴棠,说声:“放人进来吧。”
吴棠轻手轻脚,来到李鸿章面前,摘下头上大斗笠和身上披风,拱手道:“钦差大人右都御史光临蜀地,吴棠未能尽地主之谊,实属失职,专门前来请罪。”
毕竟是老友,李鸿章不好摆钦差架子,忙让座看茶,一边笑道:“不怪总督大人,要怪只能怪鸿章入蜀后,一直忙于公务,没来得及拜您老码头。”吴棠道:“哪里哪里,是吴棠迟钝失礼,该打板子。”李鸿章不再废话,道:“鸿章此番入蜀,所为何事,吴督可知否?”吴棠故意装傻道:“吴棠愚昧,不知不觉。”
李鸿章拿出圣谕,递到吴棠面前。吴棠接住一瞧,赶紧离座,趴到地上,大声道:“吴棠有罪,吴棠有罪,还请钦差大人右都御史多多包涵!”李鸿章道:“吴督还是起来吧,这里又不是公堂,用不着委屈双膝。”
“谢钦差大人右都御史!”吴棠乖乖起身,重新坐到座位上。李鸿章道:“要鸿章包涵也可,就看吴督态度如何。态度好,有啥说啥,鸿章具奏皇上时,自会酌情替你开脱,争取从轻发落。若隐瞒真相,经究查清楚,据实禀报上去,皇上如何处置,鸿章就管不得许多了。”
吴棠开始细说入蜀总督四川经过。却将主要贿款瞒去,只拣轻的说。李鸿章也不吱声,待吴棠说得差不多,才不紧不慢掏出许钤身所具清单。吴棠见单里所列贿额,笔笔属实,不禁冷汗直冒。想不到李鸿章入蜀没几天,竟将详情摸得清清楚楚,想瞒也瞒不住。
李鸿章笑而不语,倒看吴棠给啥说法。吴棠死死盯住清单,心下反复琢磨,这些不大不小的数字可追究,也可睁只眼,闭只眼,忽略不计,全凭办案人如何拿捏。于是重又趴到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悲声道:“还请钦差大人右都御史念咱俩多年交情份上,放吴棠一马,来世吴棠再当牛做马,报答您老大恩大德。”
作为慈禧宠臣,吴棠懂得示弱,李鸿章还能说啥呢?起身离座,扶他起来,道:“吴督言重了。你只据实回答鸿章,清单上数字符不符合实情。”吴棠点头道:“完全符合。”李鸿章道:“你承认是实情,鸿章心里有底,办起案来才好把握。明天就借成都府衙,升堂审案,请您到案听审,堂审完毕,如何处置,鸿章自有章法。”
吴棠诺诺而退。李鸿章送出门外,看着吴棠消失在黑夜里,回头召过许钤身,吩咐一番,叫他逐一落实到位。
翌日吃过早膳,李鸿章换上官服,乘轿离开客馆,往城里方向行进。到得成都府衙门口,递入钦差关防和右都御史名刺,知府见钦差兼右都御史驾到,慌忙出衙跪迎。
李鸿章从容出轿,大摇大摆走进府衙,传唤吴棠和相关人员,升堂办案。吴棠自去官帽官服,跌跌撞撞奔入大堂,跪到地上,大呼冤枉。李鸿章惊堂木一拍,大喝道:“吴棠听清楚,本钦差右都御史奉旨审案,你必须老实交代,若使奸耍滑,定严惩不贷。”吴棠磕头道:“下官老实交代,下官老实交代。”
李鸿章嗯一声,端足架势,开始问话。吴棠服服帖帖,问啥说啥,一副怪可怜的样子。又审其他同案人员,也该说则说,不该说不说,默契得很。许钤身也在堂上,将涉案人员口供一一记录在案,审问结束,再让吴棠和同案人签字画押,予以确认。
大半天工夫,吴棠贿案便顺利审毕。回客馆后,李鸿章让许钤身草拟奏稿,声称吴棠忠厚廉谨,向有循吏之声,赴任川督,亦无贪墨行为。倒是蜀地习尚钻营,吴棠照章整饬,得罪贪官污吏,故意造谣污蔑,企图挤走新督,好为所欲为。草稿既成,李鸿章又一字一句,细细推敲,反复修改。改定誊正,钤印加封,连带堂审案卷,一并派发京师。
阅过李鸿章奏章,慈禧自然满意不过,当着朝臣道:“吴棠从清河县令,一步步做到漕运总督,历来官声颇佳,咱不信离开江苏,一下子就成了贪官污吏。派钦差一查,果然不出所料,吴棠还是原来的吴棠,皆因有人居心叵测,故意陷害,弄得满城风雨。贪官必须严惩,好官不可冤枉,不然良莠不分,谁来维护朝政,实现同治中兴?”
慈禧口上表扬着吴棠,心里暗暗感激李鸿章办事能干,不负重托。只是不便明说,事实也没必要挂在嘴里。都知道李吴为安徽老乡,十多年前就有往来,叫李鸿章去查吴棠案,慈禧是何用意,官场中没有傻子,哪个看不出来?
慈禧满心欢喜,也就吃得香,睡得甜,白天没事时,还会哼几句江南小调。慈禧姐妹小时随父亲到过江南,没少接触地方戏曲和民间小调,至今难忘。
见慈禧情绪不错,大太监安德海趁机提出,出京采办龙袍和宫用物品,为同治大婚做准备。这小子已不止一次两次提此请求,慈禧都没松口。大清祖制,太监不能私自出宫,违者格杀勿论。安德海自然知道老规矩,敢提出无理要求,是仗着慈禧宠爱,凡属她老人家点过头的事,谁也没法阻挠,更不可能把你怎么样。
也是这天心情大好,慈禧没再扫安德海的兴,恩准他出京跑趟江南。安德海喜不自胜,谢过慈禧,告辞出来,又赶到弘德殿,去见小皇帝载淳。
弘德殿是载淳读书之处。载淳说小也不小,已经十五岁,快到大婚亲政年龄。可在慈禧眼里,载淳左看右看,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孩,要他独立亲政,自然难以信任。也就不着急他的婚礼,还想等些时日。安德海不时在载淳身边走动,知道他早想撤去皇位后面的黄色帘子,亲自主政,爱干啥便干啥。无奈母后太强势,载淳有想法不敢出口,只能不声不响闷在肚里,对着太监们发些无名火,借以泄愤。安德海也明白,慈禧总有一天得让载淳结婚亲政,自己既然不可能阻止这一天的到来,就得有所行动,改善一下与载淳的关系。
说起安德海,无论内廷还是外朝,无人不知他是慈禧最宠信的权宦。甚至宠得失去边界,常常打得火热,不成体统。传说因此纷起,说安德海是假太监,与慈禧关系决非一般。一传十,十传百,传得沸沸扬扬,一致认为安德海受宠,靠的就是下半身。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安德海吃的是上半身的饭。他是直隶南皮人,自幼家里很穷,别无出路,九岁便受人指点,自阉入宫,做了一名杂役太监。其他太监只知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安德海却是有心人,想着怎么干出点名堂,也不枉入清宫一遭。要干出名堂,光知闷头做事,绝无可能,还得有些本事。本事从何而来?与其他太监不同,安德海进宫前上过几天私塾,认得几个字,知道读书是长本事的最佳途径。紫禁城读书风气不错,有专职师傅在弘德殿教小皇帝和皇子读书,成年皇帝也常入南书房和上书房读书、办事和召对大臣。几乎历代皇帝都满腹经纶,除了办事就是读书,除了读书就是办事。也就是说安德海身处紫禁城,想读书写字,自然得天独厚,皇帝皇后也颇支持,提供便利。多年下来,安德海办差之余,勤学苦读,装了一肚子墨水,四书五经,无一不通,还写得一笔好字,成为太监里的大秀才。肚里有货,脑袋机灵,办事能干,还善察言观色,想叫人不喜欢都难。皇族女性大都只学满文,唯有慈禧跟父亲学过汉文,多少接触过一些儒家经典,算是满族女性里少有的才女。宫里太监和宫女都没文化,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安德海,机灵乖巧,还有些学问,慈禧自然视作宝贝,当成知音,彼此走得越来越近。到得咸丰驾崩热河,两宫太后欲与恭亲王奕?联手,扳倒肃顺等八大辅政大臣,安德海被委之以重任,在两宫与奕?之间来往报信,促成辛酉政变成功。两宫如愿垂帘听政,奕?成为议政王,主管军机处和总理衙门,安德海当然也没吃亏,被提拔为大太监,主管宫中事务。慈禧也愈发离不开安德海,饮食起居靠他照顾,连批阅奏折,认不得的字,看不懂的典故,也问安德海,安德海有问必答,成为慈禧身边活词典。从此安德海一身二用,就像后人所说,不仅是慈禧生活秘书,还成为她工作秘书,慈禧几乎到了须臾不可离开安德海的地步。无奈人都有一个弱点,就是得意容易忘形,得势难免猖狂。安德海也不例外。起初他还懂得处事谨慎,为人低调,自辛酉政变后,这小子自恃有功,又有慈禧宠信,渐渐跋扈起来。连大权在握的奕?都不放在眼里,敢在他背后捅刀子。湘淮楚三军剿灭太平军,离不开军机处调度有方,军机处领班大臣奕?自然功莫大焉,慈禧担心其功高镇主,深感不安。安德海探知慈禧心思,买通监察御史,弹劾奕?,慈禧借机夺去奕?议政王头衔。还有小皇帝载淳,年幼调皮,安德海也敢教训,还在慈禧面前说他坏话,挑拨母子关系,害得载淳常挨母后呵斥。恨得载淳咬牙切齿,问身边小太监,皇帝是不是想杀人就可杀人。小太监问他想杀谁,载淳拿过笔,在手心里写下安德海三个字。
载淳正慢慢长大,亲自当政是迟早的事。这是常识,安德海不可能不明白。待到两宫撤帘,载淳掌权,自己又会是何下场呢?想到这里,安德海就不寒而栗,寝食难安。唯一办法就是修复与小皇帝的关系。怎么修复?安德海知道慈禧恋栈,轻易不愿放权,对载淳婚礼不怎么热心。一旦载淳成婚,说明已成年,可以独立行使皇权,两宫也就不好意思老挂着帘子,继续听政下去。可慈禧没法拦住儿子长大,载淳不可能永不结婚。安德海就想在载淳婚事上出点力气。若能促成载淳早成婚,早主政,他肯定会对自己充满感激,自己也就能稳坐钓鱼台,继续做大太监,人模狗样行走于紫禁城。主意已定,安德海就向慈禧提出,出趟宫禁,给载淳置办龙袍和婚礼用品。慈禧清楚大清祖制,太监不能出宫,所以一直没答应。安德海不达目的不罢休,继续磨嘴皮,终于磨得慈禧点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