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书信写就,沈公子如获救命稻草,快马飞奔天津,冲进北洋衙署,扑通一声,跪倒于李鸿章膝前,声泪俱下,诉说父亲惨状。一边呈上奕?信函,请年家父阅处。李鸿章扶沈公子起来,看过书信,沉吟道:“乃父推荐崇厚出使俄国,崇厚俄差办砸,乃父与崇厚生死攸关,要救乃父,得先免崇厚,崇厚不死,乃父才可免罪。”
听李鸿章如此说,沈公子脸上戚色稍减,眼巴巴望定对方,听其吩咐。李鸿章道:“你先去客房歇息,老夫这就给恭亲王写信,好与他联手,争取两宫赦免崇厚。”
沈公子被家仆带走后,李鸿章开始给奕?写信,旧话重提,力陈俄国陆军威猛,海军强大,且中俄三万里海陆边境相连,战衅一开,中国必败,将永无宁日。眼下最应该做的,是先赦崇厚无罪,留些面子与俄国,再派人入俄,请求改约。
议论纵横,洋洋洒洒,开笔便是四千余言。书毕投笔,叫入薛福成,递上信函,说:“这是老夫写给恭亲王的书信,你照里面意思,草拟份奏折。字数控制在六七百字间,不能像老夫样,手心发痒,笔头一动,便收不住。”
薛福成看过书信,忍不住道:“真可谓文如其人,相国为人慷慨,处事通达,心底无私,落落大方,做起文章来,亦文气磅礴,笔力如刀,且收放自如。论做长文,满朝文臣,无人可及啊。”李鸿章说:“铁匠难打钓鱼钩,老夫粗人一个,只会打斧子、锄头和犁铧。还是庸庵刀笔厉害,善制万言宏篇,亦可做百字短折,才是正经文章高手。”
国家也好,个人也罢,越没里子,便越要面子,越喜欢争闲气,图虚荣,有意无意间,老想着拿面子去掩盖里子。因这不值一文的面子,两宫又犹豫起来,迟迟决断不下。事传到张之洞耳里,得知李鸿章敢冒大不韪,请求先救崇厚,再派员赴俄议和,不禁火冒三丈,发动群臣,连续上折,大声呼吁,崇厚必死,俄战必开,伊犁必归,千万不能以李鸿章无耻谰言为是,误国误民误江山。为江山社稷着想,不仅崇厚不可赦免,连李鸿章也应捉拿归案,一并法办处斩,以谢天下,好让楚军义无反顾,全力收复伊犁。
毕竟李鸿章威高望重,为两宫所倚重,不是喊几声法办处斩,就可法办处斩的。张之洞等人得不到两宫回应,便捕风捉影,罗织李鸿章罪名,什么贪赃枉法,什么假公肥私,什么克扣军饷,什么密通俄国,只要想得到的,便顺口哇哇,一吐为快,管他属实不属实。目的是先把李鸿章搞臭再说,反正他一嘴难敌众口。实在找不到词汇,便骂李鸿章不学无术,一辈子就靠打痞子腔,对外糊弄洋人,对内欺蒙两宫。
诅咒声传到天津,薛福成替李鸿章抱不平,说:“朝臣真无耻,什么脏水都往相国身上泼,连不学无术都搬了出来。相国两榜出身,才之高,学之深,术之精,朝中谁人能比?至于求富图强,折冲樽俎,更无朝臣能望其项背。”李鸿章大度笑笑:“怪不得朝臣,老夫给皇上和两宫上折时,喜欢说自己本无学术,正好被这些人抓住把柄,借题发挥。”
其时周馥也在座,亦愤愤不平道:“相国上折自言本无学术,不过自谦而已,便真的不学无术不成?士大夫之间,口头交流,或书信往来,常自称颟顸愚昧,莫非便可据此认定其颟顸愚昧?还有什么痞子腔,亦不过是相国自贬,也成了朝臣话柄。当年文正(曾国藩)公与相国私下闲聊,论及洋人狡诈,该如何应对才不至于吃亏,相国随口说可打痞子腔,意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想二十年过去,又被朝臣拿来说事,可笑不可笑?”
薛福成哂道:“二十年前相国投奔文正公,正值曾府鼎盛时期,可谓群贤毕至,人才济济。尤其口能言,手善写者,更不乏其人,比如赵烈文之辈。这些文人身无功名,却也满腹经纶,学问不浅。只是论历练,论情怀,论胸襟,论深谋远略,还有实际办事才干,自不可与相国同日而语。也是文正公眼光毒辣,知人善用,只遣赵烈文辈以刀笔差办,而看准相国文韬武略,委之以军政大权,相国因此成就盖世奇功。文人有个通病,就是自以为是,自以为高明,误认为说得好,写得妙,就能做得到,成得了事。尤其与相国同为文正公幕僚,接触频繁,自觉彼此间也差不到哪儿去,偏偏相国功成名就,自己怀才不遇,寄人篱下,一辈子只能舞舞文,弄弄墨,难免暗生嫉妒,心有不服,于是搜肠挖肚,翻寻相国旧时言论文章或行为举止,拿过来,挂在嘴上,写入文中,以贬低相国,抬高自己。”
周馥笑道:“照此说来,相国自称痞子,真正要说的是,自己本是君子,君子遇见痞子,君子一套失灵,犹如秀才碰着兵,有理说不清,只好装作痞子,看看谁痞得最狠,痞得更有水准。”薛福成说:“周道言之有理。再比如相国说,铁匠难打钓鱼钩,自己粗人一个,只会打斧子、锄头和犁铧,似也可理解为,相国在夸自己擅作宏文,不屑小品。”
也是李鸿章坦**,承认道:“老夫确有自我标榜之嫌。人皆有张扬显摆冲动,又不便表现得太露骨太肉麻,才故意自我贬低,以抬高自己。比如自说粗人,其实意思是说,自己大度大气,颇有格局。反过来,不便当面说人不行,只有夸大其词,说人如何高明,如何了不起,其实真正想说的是,你也莫过如此。比如当面说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真能认可你才高四斗,学富两车,不暗里骂你草包,就已很不错。”
周馥说:“看来人家夸你,或你自我贬损,都当不得真。故古人只说闻过则喜,没说闻夸则喜。有人当面夸你好,说不定是在讥讽你,耍弄你,最好别信以为真,得意洋洋,误了自己。倒是世上难得有人当面说过,万一碰到谁点出你过失,确实该自省自省。或许你自屎不臭,自尿不臊,而旁观者清,给你当头棒喝,你正好改过自新,该欢喜才是。当然居心不良图谋不轨者,肆意污蔑,恶意中伤,则另当别论。比如张之洞诸君骂相国不学无术,皆因相国才高识大,令其嫉妒愤恨;咒相国为痞子,正因相国人正品端,让其相形见绌。凡此种种,自可当耳旁风,一笑了之,大可不必太在意。”
此话挠到李鸿章痒处,他拈须而笑:“两侧附耳,总得发挥点作用,不能老闲置在那里,仅拿来配相。金玉良言,一只耳朵装不下,得两只都张开,不嫌其多。谀辞废话,当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别往心里去。诽谤谩骂,更应挡在耳后,充耳不闻,任其随风而逝。就如惠特曼诗语:即使黑暗来临,风暴在前,诽谤四起,攻讦如箭,失败难免,生死难料,也要像参天大树和昂然雄狮样,坚持不拔,决不倒下。”
周馥与薛福成深以为然,说相国阅尽人间,经多风浪,才会有此经验之谈。
话题扯得太远,李鸿章赶紧往回收,说:“张之洞之流没上过战阵,喜欢纸上谈兵,殊不知打仗并非儿戏,是要死人的,还得百姓勒紧腰带,交出粮饷。左宗棠剿长毛,征捻匪,战阿军,几度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最懂战事之残酷,只因身为疆臣,不愿担怕死卖国之恶名,才模棱两可,说先折之以议论,次决之以战阵,再在朝臣一片开战声中,抬口大棺材,悲壮出关。可怜大学士宝鋆年纪不轻,竟不谙世事,写诗大加赞扬,哪知左宗棠有苦说不出,抬棺出征,看去壮烈,实在暗示朝廷,俄军不是阿军,攻打伊犁,绝无胜算,唯死路一条。”
话说到李鸿章心坎上,当即嘱薛福成拟稿,再次上折两宫。两宫见到折子,再也顾不得大清面子,谕令三法司,改判崇厚斩监候。同时据李鸿章奏议,电令驻节英法的中国公使曾纪泽,就近赴俄,争取和议。曾纪泽乃曾国藩长子,从小就在父亲督促下,修习西语西学,近因李鸿章保荐,才接替郭嵩焘,出使英法。
收阅朝廷电令,曾纪泽立即整理行装,带着助手,往俄罗斯出发。可到得俄国边界,俄廷却不让其入境。原因简单,崇厚还背着斩监候判决。洋人不知斩立决与斩监候有何区别,但见“斩”字,心怀不满,觉得大清诚意不够。曾纪泽面对俄国大门,不得而入,急得团团转,忙给李鸿章发电报,请求声援。李鸿章又上折两宫,奏请好事做到底,干脆判崇厚无罪,别留着令人恐惧的斩字。最好让左宗棠也做出姿态,退回兰州。
两宫有些不高兴,嫌俄国人啰嗦。朝臣更是怒火中烧,大声叫嚷,决不可去掉崇厚头上斩字,更不能叫左宗棠退兵,应该打起精神,与俄一战,鱼死网破。
李鸿章奏请无效,中俄紧张局势箭在弦上,已到一触即发地步。张之洞等主战派生怕两宫受李鸿章蛊惑,召回左宗棠,避开奕?,跑去给奕(左讠右睘)出主意,说是只要请动一个人,便可坚定两宫必胜信心。奕(左讠右睘)问此人是谁,张之洞说出戈登名字。
十六年前淮军不战而获苏州,继而扫清金陵外围太平军,常胜军历史使命完成,被李鸿章解散,戈登打道回国,不久出任埃及总督,期满转任印度总督秘书。奕(左讠右睘)听信张之洞,见着两宫,提及戈登,慈禧眼睛一亮,说:“戈登若能来华,助我一臂之力,何愁不能战胜俄军?只是戈登为李鸿章老部下,李鸿章力主和议,恐怕不肯出面邀请戈登。”奕(左讠右睘)说:“李鸿章愿出面更好,不愿出面,总署以其名义,函邀戈登也一样。”
得到两宫恩准,奕(左讠右睘)派人飞速赶往天津,发电报给戈登,就说李鸿章请他来华,统领清军,对俄作战。接到电报,见着李鸿章三个字,戈登二话不说,带上行囊,自印度登船,兴冲冲往中国赶。二十多天后,天津码头便历历在目矣。
时值孟夏时节,暑气初现,李鸿章得知戈登快到,哪里没去,坐等其来访。果然戈登登岸后,连英国驻津领事馆都没去,先乘马车向北洋衙署赶来。离衙署还有十数丈远的样子,便忍不住掀开车窗,向外张望起来。只见李鸿章站立门前,翘首以待。戈登心头一热,觉得马车速度太慢,干脆跳下车,飞奔而前。
四只大手紧紧相握,许久才松开。李鸿章退后一步,打量戈登一番,含泪笑道:“岁月催人老,老夫已老眼昏花,戈将军也霜欺两鬓,不再年轻。”戈登用衣袖擦擦眼角,故作欢颜道:“时间不等人啊。当年戈登统领常胜军,与淮军并肩作战,就听鸿帅说过,中国古代有个大诗人也姓李,好像叫作李白来着,曾作诗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世上谁有此本事,留得住匆匆岁月是不是?”
“是啊,人生长恨水长东,世人可留芳名于后世,却没法挽时间于眼前啊,故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李鸿章点头不已,“时间无情,一去不复返,可人只要情缘未尽,别后总有机会重新走到一起。”戈登说:“戈登此行,正是来与鸿帅重续旧缘,不然总理衙门一封百十字的电报,哪能召得动我远涉重洋,再次踏入中国土地?”
寒暄几句,两人并肩入衙,来到后衙,举酒共饮,畅叙别后之情。酒至半酣,李鸿章问道:“戈将军此行,真想如当年样,组建常胜军,协助清廷,对抗俄军?”戈登说:“戈登听鸿帅召唤,鸿帅指东,我不走西,鸿帅指北,我不奔南。”李鸿章笑道:“你可是大清朝廷邀请来的,老夫哪敢指挥你?”戈登说:“清廷算什么?戈登只需纠集数千英法枪兵,外加两百名炮手,便可轻轻松松攻下北京,活捉光绪皇帝和两宫太后。”
话说得刺耳,却一点不夸张,咸丰末年英法联军就是这么攻入北京的。李鸿章吱声不得,只听戈登又道:“当然末将不会如此鲁莽,轻举妄动,除非鸿帅发话。”
小子话里有话呀。李鸿章笑道:“老夫乃大清老臣,受恩深厚,怎么会让你去攻打北京呢?戈将军还是先入京见过醇亲王,看看朝廷有何差遣。”戈登说:“清廷战和不定,也不知可派我什么差遣。”李鸿章说:“照戈将军看来,朝廷该战还是该和?”戈登说:“俄国海军不如英国,陆军不如德国,然陆军比英国强,海军比德国强,海陆综合战力,无论英国还是德国,都不见得能与其抗衡,更不用说中国。毋庸置疑,中俄只要开战,半年内中国必亡。”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李鸿章早看到这一点,才极力反对朝廷与俄开战。可惜满朝皆昏聩,只知意气用事,远不如远在印度的戈登明白。李鸿章说:“照戈将军意思,中俄唯有议和啰?”戈登说:“议和是清廷唯一出路。不过万一中俄开战,于鸿帅来说倒不一定是坏事。”
翌日戈登离津西行,赶往北京。仿佛救星从天而降,奕(左讠右睘)激动不已,把戈登迎进醇亲王府,好酒好肉,一番款待。再请入密室,问计道:“将军实话告我,若让你领兵抗俄,有多大胜算?”戈登说:“有六成胜算,如果听信末将之言。”
奕(左讠右睘)大喜,道:“愿闻其详。”戈登说:“若与俄开战,必须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奕(左讠右睘)说:“持久战怎么个打法?”戈登说:“先迁都。”奕(左讠右睘)惊讶道:“北京多好,迁都干啥?”戈登说:“京津近在咫尺,俄军一旦登陆,几天便可打到北京。京城一破,中国自亡。”
俄军难道有这个能耐?奕(左讠右睘)不肯相信,说:“咱有北洋水师与大沽炮台,可拒俄舰于海外。”戈登说:“醇亲王比戈登更清楚,清廷倾全国之力,支撑西北战事,东南水师经费严重不足,年仅数十万两银子预算,都无法足额兑现,数年不更新旧舰,添置舰炮,也不增募陆师,加筑炮台,如何与强大俄军对抗?就算北洋水师与大沽炮台能抵挡俄国海军,人家还有威武陆军,可自东北入境,两个月打到北京,攻破城门,占领紫禁城。”
说得奕(左讠右睘)哑口无言,半晌才道:“若照将军设想迁都,情形又会如何?”戈登说:“迁都之意义,在于打持久战,先引狼入室,再挖煤制器,造枪造炮,以便关起门来打狼,慢慢耗尽俄军元气,最后逼其举手投降。”奕(左讠右睘)道:“难道不迁都,便不可与俄军一战?”戈登说:“若不迁都,只能议和。”奕(左讠右睘)道:“朝廷派曾纪泽赴俄议和,俄国不放其入境,如何是好?”戈登说:“赦免崇厚,召回左宗棠,俄国自会接纳曾纪泽。”
说来说去,欲解决中俄危机,要么战,要么和,不会有第三条路,既不战也不和。奕(左讠右睘)出府入宫,去见两宫太后,传禀戈登战和建言。慈禧依然决断不下,沉吟半晌,才道:“还是把各王公大臣召集拢来,一起商议商议吧。”
众臣应召进宫,听奕(左讠右睘)转述完戈登言论,又引起满堂蛤蟆叫。李鸿藻首先站出来道:“戈登说得轻巧,京都乃大清根本,是他一句话,说迁就迁得动的?”宝鋆接着道:“清朝入关伊始,就定都北京,威服四海,**平八方,可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何曾动过迁都之念?今因伊犁事件,与俄国对抗,便迁都他处,伤筋动骨,成何体统!”
其他大臣也你一言,我一语,大放高论,各抒己见,无非都不可迁,和不可议,先跟俄国拼了再说。倒是张之洞一向好放厥词,这会儿却颇沉得住气,木头样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慈禧觉得奇怪,张口问道:“张之洞为何不吭声呀?”
被张之洞一语点拨,众臣恍悟过来,忍不住嚷嚷道:“戈登进京前,在天津逗留过,肯定拿了李鸿章不少好处,才帮着他给醇亲王传话,怂恿朝廷冒险迁都,以陷大清于混乱,他与李鸿章好浑水摸鱼,图谋不轨,以期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
一触及李鸿章,事情便变得复杂起来。戈登系李鸿章旧时战友和生死之交,一入中国,便先去北洋衙门拜会老上司,谁知他俩说了啥,会干什么勾当?连慈禧也顿生疑虑,暗忖自己对李鸿章不薄,他也许不会有啥异心,可戈登赳赳武夫,谁知他脑袋里会想些什么?
奕?也在场,本想替戈登辩解两句,因话太敏感,也只好缄嘴不响,任众臣借题发挥,说过戈登不是,又往李鸿章身上泼脏水。慈禧知道议不出名堂,宣布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