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锐哂笑起来,道:“外官奉旨进出京师,有啥稀奇的?”康有为道:“袁世凯可不是普通外官。”杨锐问:“不普通在哪里?”康有为道:“袁世凯手握刚练成的小站新军。”杨锐认可道:“这确属袁世凯区别于其他外官之处。”康有为道:“还有更不寻常的,这两天皇上已连续两次召对袁世凯。”杨锐道:“皇上召对袁世凯干吗?”康有为道:“具体不得而知,只知皇上听信有为建议,已升任袁世凯为工部右侍郎,仍负责操演新军。”
杨锐沉吟道:“维新以来,皇上连续罢免十数昏庸老臣,却突然提拔袁世凯,只怕深意存焉!”康有为道:“这是毋庸置疑的。想想看,力主维新诸同志,都是手无寸铁的书生和章京,皇上底气也不足啊,提拔重用袁世凯,明显是欲借其手里新军,支持变法,以抵抗荒谬昏庸老臣。”杨锐道:“不好排除皇上有此意图,只是袁世凯狡狯成性,靠得住吗?”
康有为乐观道:“士为知己者死,皇上如此器重袁世凯,他能不肝脑涂地,报答圣恩?”杨锐道:“就算袁世凯靠得住,又手握虎狼新军,可京畿直隶还有荣禄的武卫军、聂士成的武毅军、董福祥的甘军、宋庆的毅军,都不是吃素的。”康有为笑道:“将不在众,兵不在多,在于关键时刻能派得上大用场。”
说得杨锐激昂起来,心想袁世凯若肯为皇上用命,维新变法便有恃无恐,定能取得预期良效。当即拿出密谕抄稿,在康有为面前晃晃,道:“皇上嘱锐召集维新同志筹商变法大计,锐得马上入宫面圣,只好请广厦兄代为联络林刘谭等军机章京,先出谋划策,俟我出宫后,再一起修改完善,形成定稿,密缮封奏。”
康有为接住密谕抄稿,杨锐又嘱咐道:“皇上已然明谕,可将老谬昏庸大臣尽行罢黜,登进通达英勇之人,而不致有拂太后圣意,否则万难成事。广厦兄见到林、刘、谭诸章京后,务必申明此理,所筹大计才可能真正付诸实施。”
康有为自然答应,藏好密谕抄稿,告辞走出湖北会馆。
本来出门后,康有为打算直接去军机处会林刘谭三位,忽想起同父异母弟康广仁到了北京,何不带他一起去见见军机堂官和章京,若留京求职,也多些人脉?绕道回到租屋,康广仁还赖在**,蒙头大睡。叫醒弟弟,趁他洗漱出恭时,康有为拿出密谕,仔细读起来。读到“尔其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妥速筹商”处,康有为心里不禁有些酸酸的,暗忖自己乃维新变法第一干将,出谋最多,腿脚最勤,可在皇上眼里不过忝于“诸同志”之列,要筹商大计,连名字都不屑提及。看来总署章京,还真没法与军机章京比,皇上天天眼里所见,嘴里所唤,都是军机章京,你这个总署章京,难免容易被其忽略。
这么想着,康有为就动起歪念来,欲把自己名字列到杨林刘谭面前去。又不可能进宫请光绪重颁密谕,只好亲自动手。反正密谕系杨锐手抄搞,自己再抄一遍,又有何妨?抄上几字,又觉光绪少不更事,对慈禧存有幻想,欲借其雌威,促成变法,岂不太过天真?变法阻力来自旧臣,旧臣又多为慈禧心腹,期望慈禧尽黜老谬昏庸旧臣,不是企盼太阳从西边出来么?看来当务之急还是搬开慈禧这块绊脚石,慈禧一去,老臣便不在话下。所幸袁世凯已归顺光绪,若借袁世凯新军,拿下慈禧,变法成功便不再是句空话。
想到这里,康有为重新铺纸,另外起头,篡改起密谕来。比起光绪,康有为文笔更老到精练,不多一会儿工夫,伪诏便大胆出笼,几可乱真:朕唯时局艰难,非变法不足以救中国,非去守旧衰谬之大臣,而用通达英勇之士,不能变法。而皇太后不以为然,朕屡次极谏,太后更怒,今朕位不保,汝康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可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虑,不胜企盼之至,特谕。
光绪原诏说得明白,担心有拂太后圣意,导致朕位不保,特嘱军机章京筹商顺应圣意大计,以求两全。康氏伪诏则危言耸听,编造说太后更怒,朕位不保,仿佛煞有介事,非章京设法相救不可。还把康有为三字列于杨林谭刘四人前面,以示自己最受光绪倚重和信任,变法成功,自己乃第一功臣,万一变法失败,青史留名也最显著。
伪诏稿成,康有为再读一遍,竟被自己笔头制造出来的危情吓住,顾不得康广仁还在吃早餐,收好伪诏,匆匆出了租屋。快至军机处,迎面碰上监察御史杨深秀,康有为拟制住激动心情,若无其事道:“杨大人来军机处办差?”
杨深秀也属维新同志,数月间连上十七道奏折,大言炎炎,倡议变法,与康梁和军机四章京过从甚密。见着康有为,知道也是找杨林谭刘的,说:“我来会四章京,商议变法事宜。听说杨锐在宫里,林谭刘三位则刚走,不知去了哪里。”康有为摸摸脑门道:“三人中,林旭与刘光第都是福建人,咱们一起去福建会馆找找他们如何?”
两人来到福建会馆,没见三人,转奔浏阳会馆而去。谭嗣同是湖南浏阳人,进京时间不长,别无住处,浏阳会馆是其临时栖身之所。赶往浏阳会馆,果然谭、林、刘三人都在。见面互道问候,林旭说:“两位大兄咋知咱们行踪?”康有为笑道:“咱俩到过福建会馆,没你仨影子,直接追到浏阳会馆来了。”刘光第道:“二兄莫非有事?”康有为道:“不仅有事,还是要紧事。”谭嗣同问道:“什么要紧事,还请快快道来。”
康有为没再吱声,伸手在身上掏起来。掏到一半,又停住,扭动脑袋,四处望望。谭嗣同会意,马上起身闩紧门,关好窗户,扯下窗帘。康有为这才拿出伪诏,递给谭嗣同,道:“此乃皇上写给咱们的密诏,原稿有为已藏好,带了抄件在此,给各位过目。”
屋里光线太暗,谭嗣同点亮油灯,展开康抄密诏,埋首桌前,开始逐字细读。读到“太后更怒,朕位不保”,只觉脑袋嗡的一声闷响,差点炸裂。光绪皇位不保,意味着维新变法夭折,围绕光绪施行变法诸君项上脑袋岂不危哉!谭嗣同吓得不轻,满脸惊骇,瞳孔睁大,整个人都傻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见谭嗣同情态有异,林旭和刘光第惊惧道:“密诏所言何事?”
谭嗣同已说不出话,只是手还能动弹,移伪诏至林旭面前。林旭与刘光第两人同时凑过脑袋,从头读起伪诏来。还没读完,林旭便脸色铁青,浑身发抖,口里哆哆嗦嗦,话不成句。刘光第则抬手在大腿上猛拍几下,嘴里悲号道:“完啦完啦,一切完啦!”
杨深秀虽已跟康有为待了半天,却未曾见过伪诏,忙趴到桌边,粗粗读上一遍,也觉大事不妙。幸而康抄密诏里并没有自己名字,最多算是维新诸同志,若事败追究下来,罢官充军难免,总不至于掉脑袋。
杨深秀动着心思时,谭嗣同、林旭和刘光第三人已泪流满面,哭得不成人形。又不敢放声大嚎,生怕惊动来往会馆的杂人,只能忍气吞声,咽进流到嘴边的泪水和鼻涕。
唯康有为不动声色,背着双手,在屋里走几步,然后立住,指指三人鼻子,低声骂道:“真没出息!见密诏里写着你们名字,就像死了爹娘似的,拿眼泪鼻涕不当数。皇上还活得好好的,刑部捕快也没追杀过来,犯得着大啼小叫,提前号丧么?就算捕快到了门外,咱康有为名字排在最前,要杀要砍,也会先拿咱脑袋试刀,你们怕什么怕!”
三人这才收住泪水,眼巴巴望着康有为,看他有无免祸逃生手段。康有为沉吟片刻,道:“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总还有转圜之机。”几位齐声问道:“转圜之机在哪里?”康有为道:“经有为建议,皇上命袁世凯进京,两次召对,又火速提拔为工部右侍郎,继续操练小站新军。这说明什么?说明袁世凯已成皇上心腹。因维新变法,皇上大位难保,袁世凯难道不应挺身而出,维护皇上,确保维新变法大业成功吗?”
说得几位破涕为笑,欣喜道:“皇上主持变法,因无军队支持,底气不足,举步维艰,今倚袁世凯为干城,看谁还敢与皇上作对。”康有为道:“其他人自然不敢与皇上作对,只是身后有个太后,皇上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担心大位不保。”
提到太后,几个又泄了气。康有为道:“皇上大位能否保住,咱们能否绝处逢生,变法能否取得最后成功,关键就看打不打得过太后手掌心。”谭嗣同道:“袁世凯乃当世之英雄,既已成皇上心腹,就该为皇上及其所倡维新变法大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林旭、刘光第和杨深秀三人觉得颇有道理,点头表示赞同。康有为道:“既然各位认可袁世凯,咱们不妨在他身上做做文章。”谭嗣同问:“做什么文章?”
康有为压低声音,用浓重的广式官话说出四个字:“诛荣围园。”
“诛荣围园?诛何荣,围何园?”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齐声问道。康有为拈拈颏下稀疏胡须,阴笑道:“有为早已定下妙计:游说袁世凯,速回天津,调动小站新军,先诛荣禄,再提兵入京,一半拱卫紫禁城,确保皇上安危,一半围攻颐和园,击杀太后,归权于皇上。还可顺便开掘太后设在园内的秘密金库,为变法大举提供足额资金支持。”
谭、林、刘三位兴奋地鼓起掌来。杨深秀质疑道:“诛荣围园,杀后掘金,妙确实妙,只是不知皇上会不会同意这么做。可否先入宫,禀奏皇上,密召袁世凯,面授机宜,再行大举?”康有为道:“皇上长于深宫,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且与太后母子情深,试图请皇上出面,谕令袁世凯诛荣杀后,他肯定做不出来。唯一办法只能咱们背后秘密出手,待木已成舟,米已成饭,皇上自会认可,封赏各位,力推新政。”
林旭赞同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拿着皇上密诏,赶紧去法华寺面见袁世凯,促其潜回天津,依计而行,以图大举。”谭嗣同道:“事涉机密,众人出面,目标太大,容易引人注目,只能派人单线行动。”康有为道:“复生(谭嗣同)兄言之有理。此事不宜兴师动众,只可做小动作,人越少越好。”刘光第道:“又派谁游说袁世凯呢?”
“欲说动袁世凯,没别的办法,只能以利害诱导之,以大义感化之。”康有为分析道,“座中唯有复生兄豪迈善辩,可晓以利害,又有春秋大著,可明以大义。”林旭笑道:“复生兄豪迈善辩,众所周知,说可凭春秋大著明袁世凯以大义,又从何说起?”康有为笑道:“复生兄所著《仁学》,妙论公罪,颇令人信服,若带此著前往法华寺,赠送袁世凯,定能让他大长见识,甘冒‘公罪’,从‘仁’如流。”
谭嗣同倒也爽快,二话不说,满口答应去会袁世凯。当晚就拿出康有为留下的所谓“密诏”,夹入刚写就未及成印的《仁学》手稿本中,往胸衣里一塞,若无其事走出浏阳会馆,趁着浓浓夜色,悄悄去了法华寺。
到得法华寺,才发现里面很热闹。袁世凯新晋侍郎,荣列二品,在京亲朋故旧,纷纷前来祝贺,献媚讨好。何况不是普通二品大员,还手握小站新军,文武兼备,俨然大清支柱,谁不想靠紧点,为自己备条后路?没办法,趋炎附势,人之天性,若如李鸿章罢官去职,再无任何利用价值,自然人见人躲,不可能吃饱撑的,去触霉头。
一时没法走近袁世凯,只能先在寺外转悠,听乌啼凉夜。直到寺前车马渐稀,夜深人静,才悄悄闪入寺里,去叩袁世凯室门。应酬半宿,袁世凯已疲惫不堪,正要上床休息,听到叩门声,不客气道:“什么人呐?本侍郎已经躺下,先回吧,有事改日再说不迟。”谭嗣同压低声音道:“谭嗣同,我是谭嗣同。”袁世凯听得不太真切,道:“什么铜?红铜黄铜还是青铜?”谭嗣同稍提嗓门道:“军机章京谭嗣同。”
这下袁世凯已听清楚,不觉有些吃惊,暗忖军机章京夜访,莫非有紧急情况不成?赶忙开门,放入不速之客。也是操练新军需要,在京这几日袁世凯曾去军机处办事,与谭嗣同正面打过交道,算是熟人,自然得客气点,又是让座,又是看茶。问候几句,袁世凯笑道:“谭章京不辞疲劳,夤夜突访,定有要事吧?”
“要事谈不上,是欣闻袁大人新晋侍郎,特来祝贺,顺便敬赠拙著,恳请斧正。”谭嗣同说着,从身上摸出《仁学》,双手呈到对方手上,“拙著初成,未及付印,仅存抄本,还望侍郎大人抽空赏读,批评教正。”
袁世凯抬抬屁股,弯弯腰身,接过谭著随便翻翻,心想为本书稿,深夜上门骚扰,恐怕也只这些不谙世事的暴发章京才做得出来。嘴上却道:“难得谭章京登门赐书,世凯一定好好拜读。”合上册页,望望客人,等着对方起身告辞。谭嗣同没有走人意思,拿回《仁学》,道:“嗣同走时匆匆,未及签署拙名,可否借袁大人笔墨,落款以示纪念?”
真是难缠!袁世凯肚里嘀咕道,招过值宿亲兵,拿来砚台,接水磨墨。墨磨好,又取笔请谭嗣同在扉页上留名。签毕名字,谭嗣同啜啜嘴巴,吹干纸上墨汁,还稿给袁世凯。袁世凯看两眼签名,说声好字,正要合上书稿,忽从里面掉出一纸,也没细看,只道:“莫非大著装订匆忙,竟漏纸页出来。”谭嗣同道:“袁大人看看掉的那页,或可找米糊粘上去。”
袁世凯展纸一瞧,才发觉不是漏页,是纸圣谕抄件。睁眼细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惊问道:“这是哪里来的?”谭嗣同道:“此乃康有为所抄皇上密诏。”袁世凯道:“原来谭章京赠书是假,传密诏是真。”谭嗣同道:“密诏写得明白,皇上已危。能救皇上者,唯侍郎大人也。”袁世凯道:“怎么个救法?”谭嗣同道:“请侍郎大人速返天津,先诛荣禄,再提兵入京,围园杀后,归政皇上,全力推进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