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荣杀后!”袁世凯如闻响雷,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去又站起来,“真吃了豹子胆!谁出的好主意?”谭嗣同道:“皇上给维新党人出的主意。”袁世凯道:“计出皇上?皇上有此胆量吗?”谭嗣同道:“皇上没胆量,又怎会传密诏给康有为,命我来找侍郎大人?”袁世凯质疑道:“真是皇上让你来找我的?”谭嗣同道:“不是真,难道是假?皇上传侍郎大人进京,两度召对,委以侍郎练兵大任,莫非毫无意图?”
袁世凯还是不敢轻信,道:“皇上既然有大举,为何召对时不直接跟我说,却转弯抹角托付康有为与尔等来劝我?”谭嗣同道:“难道侍郎大人没听说过隔墙有耳之说?太后虽避居颐和园,却没少在宫中安插眼线,皇上一举一动,都在其掌握中,才不得不偷偷写了密诏,趁单独接见康有为,塞他手上,嘱他捎带出宫。”
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袁世凯重新拿起康抄密诏,反反复复看过几遍,道:“皇上只说朕位不保,设法相救,并无诛荣杀后之语。”谭嗣同道:“皇上当然不便在密诏上把话挑明,怕泄漏出去,祸及自身,只得口谕康有为,密谋大举。”袁世凯摇头道:“大清以孝治天下,且太后与皇上母子情深,皇上怎会轻易做出这种不孝之事?八成是康有为擅自矫诏,扇动尔等,犯上作乱。”谭嗣同道:“康有为饱读圣贤书,胆敢大逆不道,假造密诏,欺世盗名!”
袁世凯拿过《仁学》,一边翻动,一边道:“谋反者,公罪也。谭章京大著名之以仁,仁乃儒学核心,总该秉承孔孟儒学,弘扬君臣大伦,竟欲打着皇上幌子,挑唆世凯,诛灭重臣,捕杀太后,岂不是陷皇上于不仁不义,置臣下于不忠不孝吗?”
问得谭嗣同一时血气冲顶,嚯的一声站起来,抖着指头,点点袁世凯鼻子,又忙缩回手腕,强行控制住自己,苦口婆心道:“谋反属公罪没错。殊不知清皇室残害我中华数百年,才是天下最大公罪,可谓罄竹难书,与仁义忠孝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硬说仁义,也属假仁假义,算不得真仁真义;强说忠孝,也只是小忠小孝,并非大忠大孝。协同不仁不义之朝廷,以不仁不义手段危害中华,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别说大忠大孝,连小忠小孝都不是,只能算大不忠和大不孝。此理嗣同已在拙著《仁学》里阐明,侍郎大人自可赏读,恕不赘述。”
原来谭嗣同不止欲行变法,还企图灭清复汉,改朝换代。袁世凯心惊肉跳,呆坐椅上,半天没有出声。谭嗣同拿眼望望袁世凯,以为他已被说服,拿过桌上康抄密诏,强行塞入对方怀里,说:“还请侍郎大人收好密诏,调兵遣将时更有号召力。”停停又道:“侍郎大人不愿背负叛臣逆将恶名,嗣同颇能理解,也不好逼您就范,可适当做出调整,侍郎大人拘荣围园,对付太后的事由维新党人负责。”袁世凯问:“维新党人手无寸铁,如何负责?”谭嗣同道:“此事不用侍郎大人操心,嗣同自有安排。”
原来谭嗣同虽系一介书生,却自幼习武,广交江湖,与哥老会头目长沙人许永年和人称大刀王五的沧州武士王正谊称兄道弟,许王两人纠合会党,组建镖局,潜伏京畿一带,只要谭嗣同发句话,便可密遣死士,潜入颐和园,擒太后,掘金库,大干一场。袁世凯也略闻谭嗣同江湖背景,只是不便多言,听他继续往下说道:“大清积贫积弱,内忧外患,唯一手段就是拘禁太后,归政皇上,维新变法。变法成功,复振大清,造福于民,才是大仁大义,大忠大孝啊。行大仁大义大忠大孝机会就在眼前,难道侍郎大人愿轻易放弃吗?”
谭嗣同大喜,上前握住袁世凯双手,道:“嗣同先代皇上和维新党人谢过侍郎大人!皇上自身难保,维新变法便会落空,唯有侍郎大人与维新党人联手,灭荣围园,劫持太后,才能确保皇上不倒,推进变法。事成之后,咱们一定荐保侍郎大人填补荣禄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重位,为变法保驾护航。变法成功,实行君主立宪,还可推举侍郎大人出任首相,就像伊藤博文一样,执掌军政大权,振兴中华,泽被万世。”
说毕谭嗣同松开袁世凯的手,昂首挺胸,朝门边走去。袁世凯叫声且慢,拿过康抄密诏,上前塞到谭嗣同手里,道:“密诏内容已牢牢记在本人脑中,还是谭章京拿着为妥,否则留在我处,万一不小心落入人手,坏皇上大事不好。”
谭嗣同觉得也是,接过康抄密诏,收藏妥帖,出门离开法华寺,返报康有为、林旭诸同志,准备配合新军,采取果断行动。此刻法华寺静如止水,袁世凯倚窗而立,见初月如蚕,闻夜虫唧唧,胸中波涛汹涌,无以平静。直到两腿站麻,躺到**,仰望黑暗里的天花板,依然毫无睡意,谭嗣同声音仿佛仍在耳边回响着,拂之不去。真能像谭嗣同所说,先维新变法,再行君主立宪,由自己做中国伊藤博文,强军富国,再造中华,又何乐而不为呢?
痴想得远了,越发没有睡意。忽又念及善缘庵里的李鸿章,没少经大风大浪,何不上门拜访拜访他老人家,试试其口风,此事可行还是不可行?
袁世凯没有犹豫,从**跃起,穿身便服,带领两名卫士,推开法华寺大门,打马出城,直奔善缘庵而去。
其时李鸿章正在梦乡,恍惚觉得床前人影晃动,继听儿子经述唤声父亲,说是有人急于求见。李鸿章合着双眼,道:“深更半夜的,不是紫禁城或颐和园有事,派来御差吧?”李经述道:“不是御差,是袁世凯。”李鸿章诧异道:“袁世凯?他不在小站练兵吗?”李经述道:“他入京接受皇上召对,新授工部侍郎,有事求见父亲。”李鸿章睁眼道:“掌灯吧。”
灯光驱走黑暗,李经述扶父亲起来,给他披上外衣,又递上一杯温水,转身出了门。待袁世凯进屋,李鸿章已端坐书桌旁,不轻不重道:“为振兴大清,老夫废寝忘食,忙了一辈子,如今啥都不是,慰亭还不让睡个安稳觉,是何居心!”
袁世凯赶紧趴到地上,边磕头边道:“惊扰师相,世凯该死!”李鸿章道:“没这么严重。起来说话吧。”袁世凯撑地立身,坐到书桌对面椅子上,接住李经述送上的热茶,咕噜咕噜喝一大口,抬袖抹抹嘴巴,道:“此事紧急,还须师相给学生拿主意。”
光绪失去理智,弄得人人自危,最后危及自己,倒也不足为奇。令李鸿章稀奇的是袁世凯正在操练新军,又不是没事可做,为何会对此产生兴趣。袁世凯明白李鸿章心里所想,继而道:“谭嗣同夜访法华寺,求我灭荣围园,劫持太后,归政皇上。”
光绪皇位来自太后,太后可予也可夺,你跟谭嗣同起什么哄呢?李鸿章面无表情,仍不吭气。袁世凯又道:“只要能保住皇上,维新成功,实行君主立宪,就非得伊藤博文式人物挺身而出,辅助皇上求富图强,复兴大清。”
不用猜,也知维新党人看中袁世凯手里新军,向他承诺,只要他领军勤王,保住皇上,就让他做中国伊藤博文。然中国不是日本,光绪亦非日本天皇,是谁头脑发热,想做伊藤博文,就做得成的么?李鸿章肚里暗笑,依然紧闭双唇,一言不发。袁世凯不愿白跑善缘庵,继而又道:“世凯愚昧,不知深浅,还请师相点拨。”
一阵秋风过去,刮得窗棂悉悉作响。李鸿章透过窗玻璃,望望墙边竹影摇曳,忽然无头无尾道:“慰亭(袁世凯)往来京津,见识过近畿武卫各军军容否?”
一个说保皇,一个言武卫军,真是前言不答后语。袁世凯一时未能转过弯来,还以为李鸿章故意搪塞自己。只听李鸿章又道:“太后让荣禄总督直隶,兼署北洋,意在统督武卫各军,慰亭武卫右军归其领辖,他到津后有何新举措?”
毕竟袁世凯不痴,终于听出言外之意。前后左右中五支武卫新军里,袁世凯所建武卫右军成军最迟,人数最少,暂时还没法跟其他任何一支抗衡。荣禄又系慈禧心腹,袁世凯胆敢轻举妄动,他一声令下,其余四军蜂拥而上,不费大力就可吃掉右军。
想到此处,袁世凯不觉冷汗直冒,背膛发凉。怪只怪自己欲做中国伊藤博文,头脑发热,异想天开,却忘记其他四军驻扎近畿,真领军西来,京门都拢不了。
心里感激李鸿章及时点卤,袁世凯离开座位,五体投地,行过跪拜大礼,起身出门,上马离庵。回到法华寺,天已大亮,匆匆换上朝服,赶紧入宫,赴养心殿向光绪辞行。行过君臣大礼,论到变法,袁世凯旁敲侧击,试探光绪口气,到底有无杀荣围园计划。光绪一脸茫然,只嘱袁世凯回津后,好好操练新军,徐图自强,振兴大清。袁世凯意识到谭嗣同所示康抄密诏定然有假,若懵懵懂懂踏上维新党人贼船,必会船翻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袁世凯离京前,谭嗣同与康有为果然赶往朝阳门,准备为其饯行,坚定其杀荣围园决心。左等右等,没见人影,找人打听,才知袁世凯出东直门而去。康有为意识到不妙,详问谭嗣同夜访法华寺经过,得知袁世凯没拿走密诏抄件,就知他靠不住,问:“密诏呢,现在何处?”谭嗣同说:“就在胸衣里。”康有为说:“拿出来瞧瞧。”
谭嗣同抬手自搜起来。可搜遍全身,不见片纸,甚觉诧异。康有为问:“是不是落在了法华寺?”谭嗣同道:“不会不会,揖别袁世凯,回到浏阳会馆,密诏还在身上。”康有为问:“回浏阳会馆后呢?”谭嗣同道:“回会馆后倒头便睡,直到广厦(康有为)兄来访,一起赶往朝阳门。”康有为道:“弄不好密诏掉落在你浏阳会馆住处。”
两人急急赶往浏阳会馆,翻遍角角落落,也没翻出康抄密诏,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所措起来。康抄密诏不会从地里冒出来,滞留浏阳会馆无用,康有为起身,准备离去。临行小声叮嘱谭嗣同:“别傻等袁军入京,可先联系许永年和大刀王五,采取果断行动。”
与谭嗣同分手,赶回自家寓所不久,梁启超来探杀荣围园计划落实情况,康有为直摇脑袋说:“袁世凯只怕指望不上,咱俩还是尽快离京,保命要紧。”梁启超道:“咱俩走掉,其他维新党人怎么办?”康有为道:“其他党人有其他党人事情。”梁启超说:“什么事情?”康有为道:“谭嗣同准备联络会党头目许永年和大刀王五,提前行动。”
梁启超仍有些犹豫,道:“维新始作俑者主要是咱师生俩,眼见危机来临,咱俩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日后如何面对维新同志?”康有为道:“这好办得很,找个奉旨外出办差名义离京,维新同志自然无话可说。”梁启超道:“老师打算进宫讨旨?”康有为道:“此时进宫,已来不及,还得另想办法。”梁启超问:“想什么办法?”
这自然难不倒康有为,拿出纸墨,笔走龙蛇,拟起诏稿来。着墨不多,无非命康有为与梁启超出京南下,赴沪粤办差之类。片刻稿成,梁启超拿起瞧瞧,道:“可惜并非皇上笔迹,又没加盖玉玺,难以令人置信?”康有为道:“你信我信,维新同志信,已经足够。再说密旨抄件,又哪来玉玺?”梁启超道:“再怎么说也属矫诏,日后皇上追究起来,如何解释?”康有为叹道:“皇上还有追究咱们那一天,倒是维新同志之福,中华四万万民众之福。”
康广仁接住密诏,走进内室,藏到壁缝里。梁启超问康有为:“老师不带令弟一起走?”康有为道:“吾弟没参与维新,不必随我流亡吃苦。”
说着康有为简单收拾几件行李,用皮箱装好,提到手上,与梁启超出了门。天气渐凉,梁启超得回住处带几件寒衣,两人说好朝阳门会合,暂时分开。康有为跳上马车,来到朝阳门下,命车夫停车,等候梁启超。却总觉耳边马蹄声声,由远而近,担心捕快追过来,等上没几分钟,便命马夫扬鞭打马,匆匆出城,“奉旨”逃命去也。
待梁启超带着行李赶至,早不见老师,踯躅片刻,只好踅返城里。回到寓所,疲惫已极,正想上床睡会儿,维新党人来报,说谭嗣同那道不翼而飞的康抄密诏,不知怎么竟然到了杨崇伊手上。杨崇伊如获至宝,连夜西奔颐和园,敬呈于慈禧。
梁启超吓一大跳,睡也不睡了,拿着行李,直奔日本公使馆。正好张元济从日本公使馆门口经过,见梁启超慌慌张张走过来,上前拦住他,问怎么回事。梁启超支支吾吾,不愿道出实情,只说天要塌下来了,扭头迈入日本公使馆大门。
张元济意识到将有大变,愣怔片刻,出城来到善缘庵,求见李鸿章,道:“有人怂恿太后训政,皇上岌岌可危,朝野臣工无所适从,相国乃国家重臣,该出面调和,保护维新成果才是。”李鸿章叹口气道:“你们小孩子,只知瞎闹,懂什么维新咯?”
张元济红着脸,起身准备告退。李鸿章叫住他,吩咐道:“抓紧离开京都是非之地吧。上海是个好去处,老夫可给盛宣怀打招呼,给你安排份事做。”又拿出严复所译《天演论》和《原富》,塞到张元济手上,道:“盛宣怀系南洋公学出资人,南洋公学有个译书局,你可到那里去,先把严复这两本译著印出来,定有大赚头。”
还不放心,又让于式枚备车,送张元济进城,顺便给盛宣怀拍电报,转达李鸿章意思。盛宣怀当即回电应承。于式枚把盛电交给张元济,催他离京。张元济开始有些犹豫,忽闻光绪被慈禧软禁,才仓皇南逃,赶往上海。